在所有的行动中,大概观看是最不费力的了吧?
“喜闻乐见”、“赏心悦目”之类,不费力,也不留痕迹,很好。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得楼塌了。——又与你何干?看就是了。
边观看边发声又是另一回事了。最简单的例子,一位妈妈在溜冰场外面站着“指挥”学溜冰的孩子,情急意切,却并不受欢迎,因为她打扰了孩子的练习,也干扰了教练的训练。
观看,不打扰进行的人,是好素养。所以,“观棋不语真君子”。
在万能的互联网上,围观却是另一回事。人肉搜索,众口铄金,或从青萍之末引发更大的风暴……甚至有一年,在南方系的某报广告上见到一句:“围观改变中国”。
这样的观看,是有互动的,还能引起积极的、消极的社会后果。
不过,现在我要说的是纯属个体的观看。
有人写道:病房里,艾芜老人曾说,睡不着的时候,难受的时候,就闭目去“看”:绿水,青山,水边有茂密竹林,一群鸭子悠然游过……不知不觉就能进入梦乡。
我猜,这个画面里,应该有阳光,还有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还有风,缓缓的吹来。
这是心里的观看,美,且给人安慰。
小时候还喜欢做一个游戏:黑夜中闭上眼睛,近距离的眼帘是好像有烟花表演,千万朵金属花在绽放与消失,转瞬即明灭。这个真比万花筒好看,且魔幻。长大了,读科普文章,才知道这是视神经玩的魔术。
总的来说,美妙的被动式观看,真让人快乐。
但是有一种观看,会像黑洞一样,把观看者吞噬。
例如卡文•凯特镜头里的《饥饿的苏丹》。
清楚记得那一年我还是学生,还为饥饿的苏丹慈善捐款活动上街卖过旗花。这个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这照片(黑白印刷的),附有简短的报道,卡文说他拍完照片后,把秃鹫赶跑,小女孩起来继续走去收容所了,而他坐在原地,哭泣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这照片和短短的文字叙述让我记到如今,二十几年了。
次年(1994),这张照片得了新闻普利策奖,过不久,卡文就自杀了。也由于这一次的新闻报道,我看到了彩色印刷的图片。那秃鹫还在,显得小了些。也许黑白照片里,它更像穿黑袍的死神吧。
在这照片获奖之后,有不少质疑和指责的声音,泼向摄影师。据说评奖过程中已有过讨论和澄清,那段讨论的录像后来在发表的时候被删掉了,云云。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卡文死了。
他死前,经历了记者好友在枪战中丧生,自己个人的财务危机,事业不顺,等等,等等。
我相信他的自杀并非因为照片引起的道德争议,而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的绝望。外界的舆论对一个曾经俯视深渊的人来说,没什么影响。吸走他生命力的,是深渊的力量。
他的作品则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观看,为世界的苦难寻找各种借口。
好像是这件事之后十年后吧,美国的作家张纯如也自杀了。
作为一个写书的人,她用文字观看。那是另一种深渊。文字是有精神力量的,有时会成为强大的推手。对于已经生理上患有神经衰弱的人,这推手的力量是可怕的。
观看,不是没有后果的消极行为啊。
《心经》开首“观自在”三字,我就观了三十年没进展,人世与更大的空间隔了一层纱,未观够,人寿已使用得差不多了。
可是还得继续的,只要活着,就要“观”下去。
有时想想,如果真的有天上的神仙,每日从云端,观看人间,会不会觉得无聊?
——真是唯有大慈大悲才不会觉得无聊吧。每日折腾的,无非生老病死几件破事。做人,好烦琐的。
最近参加一部纪录片的点映活动,深圳老是凑不够人,眼看危险,就报了广州的群,结果临时知道深圳另一个场凑够了人数能放映,去捡票,捡到了,就又把广州的票转给广州捡票的朋友。
为了观看,还真舍得折腾啊。
于是挤在一堆80后90后小朋友当中,看纪录片《生门》。看得全场泪目。
看人家打麻醉针;看人家大出血;看人家到处借钱;看人家上手术台;看人家呼痛;看人家压抑着吵架的心理;看人家欢喜抱孙;看人家……人类是有一种通感能力的,同样的痛疼,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欢喜,同样的悲伤,虽非感同身受,也能试着同理。
生的艰难,死的挣扎。好个生死场。人在其中,只是刍狗?——可是,这是会哭的刍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