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七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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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林晓的外公竟然是九亭镇人。从记事起,林晓就被外公多次不厌其烦地嘱咐:不要上九亭镇不要上九亭镇,一个人千万不要上九亭镇。

于是在林晓认知里,他具有了一个已经想不起具体来路但却根深蒂固的概念:九亭镇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居住在九亭镇的都是动不动就打人砍人的混混流氓,出入九亭镇但手无寸铁力无半两的老实人都注定九死一生。九亭镇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危险而神秘的地方,林晓害怕九亭镇就像胆怯小孩害怕未知身份的深夜来客。

而家人却抓住了林晓的软肋进行威逼利诱,每每林晓耍性子闹脾气时,外公,外婆,有时候还有爸爸妈妈,都一样瞪起圆圆的双眼,竖起眉毛,鼓起嘴唇,一字一句有力得如同往林晓身上扔钝重的石头:要是再不听话,就送你去九亭镇!让那些混混流氓用棍子不停地打你!

林晓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往往这个时候他便偃旗息鼓了,甚至已经在脑海里补成一幅被各种奇形怪状的混混们举着粗重的棍子逼往潮湿肮脏的角落然后再被残忍无情地施以暴虐,同时还伴随着他们奇形怪状的兴奋叫声,还有他自己微弱悲戚的可怜呻吟声隐匿于其中。

在林晓的记忆里那幅画面是他想象力允许的范围里最可怕的景象,而且随着林晓渐渐长大,这个画面甚至越来越丰富。

因为林晓后来对混混流氓之类的人物总是多加关注,无论是影视上穿着全黑色系戴着亮闪闪墨镜嘴里含烟脚下生风的黑帮大佬形象,还是街头偶尔遇见的左臂刺龙右臂刺虎黄毛蓬杂耳钻闪亮的无业小青年状貌,都让林晓在看过一眼之后就难以忘记其风姿。

他像一个集邮爱好者般,将眼睛捕捉到的混混流氓黑帮大佬都传输到大脑里细细裁剪一番,剪去他们身处的嘈杂闹市或者开阔顶楼,剪去他们头顶的天空或者身后的人群,剪去他们发出的言语或者做出的动作,只留下一个单薄但又足以表明其基本身份和人物特色的丰富剪影,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移植入林晓想象中的那个可怕的画面情境之中。

由此,在那群围殴林晓的混混流氓里,大家的装扮身份其实各不相同,上至脚蹬黑色皮鞋颈系白围巾的大哥大,下至拖拉一双人字拖身穿花衣短裤的歪嘴猴腮们。

林晓在无知无觉中开始了一场奇怪的建构,有一个诡奇的世界渐渐显现在林晓的视觉里,那里有一群奇形怪状的混混,他们手举着粗重的棍子把林晓往潮湿黑暗的角落里逼,并且施以暴行。林晓越觉得害怕,建构这个世界的欲望就越强。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成年后的林晓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自己的童年,认定这确实是一种病态而奇怪的悖论建构。

林晓渐渐成长为一个孤僻的孩子。

他腼腆内向不爱讲话,就算是和外公外婆对话有的时候也会有些支支吾吾,而给出的回答也显得有点驴头不对马嘴。

外公和外婆一开始并没有觉得什么,反而他们还挺喜欢这个文静寡言的外孙。毕竟他们年老的体魄使他们更愿意呆在一个安静稳定的环境里,相比吵闹的外孙,自然还是低头不语的外孙显得更合他们的心意。

后来是林晓的爸爸和妈妈觉察出一些端倪。林晓对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木木不语,而且眼神呆滞,像一盏烧掉了灯芯的灯泡。林晓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烧坏了,导致他怎么也点不开光,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处在一片昏黑之地,这使得沉默站立着的林晓显得既模糊又悲伤。

林晓的爸爸妈妈觉得很惊诧,他们觉得眼前的林晓就像一个失去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的病人,他们转向两位老人抛出他们的困惑和疑问,两位老人坐在堂屋的长板凳上反而对这对年轻父母的焦灼反而感到不解。他们安然若素地说林晓平时都是这个样子的,不说话也不怎么出去玩,平时都是乖乖坐在房间里看书写作业。

林晓的爸爸妈妈认为对于一个9岁男孩来说,这种状态是很不正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要打要闹要吃要玩的时候,怎么可能能够安安静静坐着一整天不动弹呢?林晓爸爸妈妈的推断和担忧终于引起林晓外公外婆的重视和担忧,这样一想,确实,对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林晓的安静和本份有点不合情理,那么,究竟为何林晓这样不同常规呢?

林晓不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自林晓出生,爸爸妈妈便把林晓放在外公外婆家养,他们两个人则外出打工。

于是这样林晓便在襁褓里成为了一个留守儿童,和他的留守外公外婆一起,留守在这个狭小的小黑屋里。但狭小其实是一个相对用语。在林晓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宽敞开阔的大房子,黑色泥土地面上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坑洼,下雨时漏入房子的雨水滴在坑洼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林晓就蹲在水洼旁看,全神贯注,看细细长长的水滴从很远的地方滴落在这里,啪嗒啪嗒啪嗒,林晓可以看很久很久,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燕子筑的巢,每年春天,黑色的燕子会飞进飞出,修补它们冬天离开时废弃的窝屋。然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听见窝里会有新生的燕子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外公说那是燕子宝宝在喊妈妈。

林晓听着燕子宝宝喊妈妈的声音,觉得非常感动。林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动,也许在无意识里,林晓也一直想要喊妈妈,但很少有这个机会,而燕子妈妈连续不断地一直喊妈妈,似乎也把他的那份也一起喊了出来,从很遥远的地方喊出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声音。

春天是林晓最喜欢的季节,因为燕子的原因。冬天是林晓最讨厌的季节,因为燕子的原因。林晓生活在地面上,但对高高的天花板上发生的事情格外感兴趣,也对在天空中飞翔的燕子感到格外亲切。林晓不喜欢地面,他喜欢高空,高高的天花板,高高的燕巢,高高的雨,高高的燕子。在他所喜欢的一切里,唯有他自己是矮矮的。林晓不禁有点灰心丧气,有点讨厌起自己。

屋顶的色调是黑暗的,仰起头来看,林晓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瓦房屋顶,中间一根粗壮的梁柱,两边向各侧缓缓倾斜,像两片手掌指尖对指尖地构成一个有角度的折形。

不论是阳光明媚的晴天还是潮湿阴郁的雨天,林晓昂起头看见的屋顶都是一样的晦暗沉默,那是一种高邈的晦暗,像是一团晦涩灰黑的浓雾聚拢在一起,可它不但没让林晓产生厌恶,反而让他觉得温暖和亲切。

在林晓看来,这团雾气散发着如云朵般慈和的温柔,如大地般踏实的沉默,如天空般渺远的高深。林晓喜欢家里高高的天花板,他总是抬起头看燕子或者天花板,他会想些奇怪的事情,又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呆然地看或者听。

那片高远晦暗里似乎在隐藏着什么,又似乎在显现着什么,这是童年林晓能有所感受却无法解释的东西,为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他总是花很长很长的时间躺在堂间的竹床上,感受屋顶带给他的温暖又疏离的奇特气息,很沉默很沉默,这是林晓很喜欢很喜欢的一种状态。

沉默的林晓让年迈的外公外婆少操了很多心,在他们看来,寡言少语爱乖乖呆在家里的林晓当然会是一个乖小孩,他不会去和外面的野孩子胡作非为,不会和不三不四的小混混纠缠不清,不会沾染上游戏机、烟、酒之类的害人东西,也不会做出打架斗殴彻夜不归的劣迹,更不会走上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犯罪之路,沉默着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的林晓,看起来是一个多么乖巧的小孩,两位老人不止一次地这样想着。

他们觉得林晓将会一帆风顺地长大,虽然可能性格上会偏向腼腆一些,但没关系,至少能一帆风顺地长大,而长大之后,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得多。老人们照看年幼的孩子,普遍的担忧就是怕孩子没有得到管束的压力和权威的逼迫而恣意妄为,最终因为一股无法驯服和缺少调教的天然野性在成长上犯下太多错误而走上歧途,再难复返。

这同样也是林晓的外公外婆对林晓最大的忧虑。但现在看来,林晓似乎能够避开这种成长的危险,他将如同一株洁秀的植物在岩石的荫蔽下远离狂野的阳光和暴烈的风雨安静沉稳地长大,等身躯茁壮灵魂充实了,再面对阳光和风雨,也已经拥有了能够与之对抗的力量。那个时候,荫蔽自然被撤去,而另一种成长也将正式开场。

林晓父母的忧虑打破了这个小黑屋里原本的习以为常和风平浪静。林晓的外婆用粗糙的大手柔和地摩挲着林晓的脑瓜,一圈一圈地在林晓头顶上逡巡,像是飞鸟的羽翅在空中来回盘旋。林晓的外公则坐在一边的长凳上一搭一搭地抽着旱烟,灰蓝色的烟雾缭绕在老人花白胡子边。

林晓的爸爸说可能还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林晓太孤独了。林晓的妈妈则说村里这么多孩子都是老人带着,也没见谁都像林晓这样闷不出声的。林晓外公隐匿在烟雾里的喉咙沙哑地咳动了一声,而后发出干瘪低稳的声音:“那就是说我们没把你们的娃带好喽?”林晓爸爸赶紧接着话的尾声,似乎怕这话一掉落在地就会如水晶般碎裂,造成严重的后果:“啊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我们是说每个孩子的个性不一样,有些孩子性情敏感点,就会像林晓这样孤僻起来,每个孩子性格不同嘛,爸你不要误会妍妍的意思。”林晓爸爸一边说一边用手肘碰碰旁边的林晓妈妈,林晓妈妈也接着话说:“是啊爸你不要歪解了我的意思。”林晓的外婆停下摩挲着林晓脑袋的手,微微叹口气说:“这事我们也是有点责任的,晓晓成天自己一个人玩,我们也乐得清静,也没想着要多带他出去耍耍,不过我想孩子终究还小,总还是不用太担心,你们既然偷着空回来,这几天就带着晓晓多出去玩玩逛逛,你们回去了,我和老头子以后也会多注意的。”林晓外公也说:“就是,不要瞎操心了,妍妍小时候不也是一个闷壳子,像个活哑巴,现在不也好好的,你们就是爱瞎想,没事,孩子还小嘛。”

林晓外婆的手还停留在林晓的脑袋瓜上,林晓觉得自己像戴着一顶温实的小帽子,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事实上他很喜欢有人将自己温厚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脑瓜上,或者是摩挲几下,或者是轻拍一阵,林晓对这种表示亲昵和喜爱的方式非常偏爱,林晓能感觉到那只手跃动着的脉络和温度透过层层叠叠的发丝抵达他的头顶肌肤,让他总是空空荡荡的头颅感受到一种浓厚的安全感。像是一只雏鸟被呵护在一双慈爱的手掌之上。

但此时的林晓尽管处于他喜欢的呵护之下,可却依旧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烦闷。他呆呆在坐在外婆的身边,沉默地低着头,把两只手绞弄在一起,然后放开,再绞弄成一团,又放开。林晓看见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上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痕迹,那是林晓昨天画画的时候,留下的水彩笔的颜色。红色是林晓唯一有的颜色,这支红色水彩笔还是林晓的同桌给他的。同桌换了一副新的水彩笔,便送给了林晓一支。

林晓很喜欢这个鲜艳的颜色,涂在白色的画纸上显得格外明丽漂亮。但因为只有红色,他画的所有东西也都只能涂成红色。在林晓的画本上,太阳是红色的,云朵是红色的,小草是红色的,树叶是红色的,房子是红色的,屋顶的燕子是红色的,所有的花束也都是红色的。

有一次上课,语文老师讲了一个七色花的故事,一朵拥有七瓣花瓣的花,每一瓣花瓣是一种颜色,每一瓣花瓣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林晓从来没有见过拥有七种颜色的花,他想在画本上把它画下来,但是只拥有一只红色水彩笔的林晓又怎么能画出七色花朵呢?林晓想要一盒全套水彩笔已经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外公外婆说,每一次他想开口,却又都胆怯地缩回了。“我想要一盒水彩笔”,明明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林晓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几百遍,有好几次这句话已经到达唇舌之上,每一个字都整整齐齐地排列于齿缝之间,就像涉水过河的士兵队列,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够激起水花四溅。

大人们正经严肃的说话声在林晓的耳边进进出出,他觉得他与他们存在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是在同一个堂屋里,但又似乎是互相隔绝的,林晓感觉,他们在一起表情肃穆地说着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话语,那些话语和神情在他们身边筑成了一睹透明的高墙,而林晓则在这堵高墙之外,他只能看和听,而不能进入他所看到和听到的那个具体世界,也因此他的看和听都变成一种徒劳和假象而已。

林晓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独自被隔绝在外的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林晓很讨厌这种时刻,他们在高墙之内说着些高深莫测的话,却又硬要把自己放置在身边,完全不理睬处在真空里的林晓失去自由活动又无事可干的无聊烦闷。

林晓曾有一刻偷偷地抬眼往大人们看,无意中与妈妈迎来看林晓的眼神碰撞了,那不过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却让林晓感觉过了一生一世。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或者解释那个眼神,他看见妈妈漂亮的眼睛里有点点闪光的东西,有点像夏日阳光下的小池塘,衬着日光发出隐隐烁烁的波光。

林晓迅速地收回目光然后重新低下头,他像一个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般无辜又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但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人们结束他们的谈话之后,便让林晓去房间里玩了。林晓有点莫名其妙,但总归是虚惊一场的。林晓按往常一样又趴在小桌前写作业。

9岁的林晓现在是三年级的学生,林晓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师,按林晓和同学们的说法,就是一个整天都凶巴巴的中年妇女。

有一次林晓忘记了完成作业,和其他几位同样犯错的同学一起,排成一排站在她的身边,一个一个过去挨罚。这位凶巴巴的老师喜欢用手指掐同学的眼皮作为教育惩戒,她蜡黄而细长的手指灵活有力,两个长着长指甲的指尖掐起眼皮再使劲一扭,那种疼痛感足以令大多同学吃痛惊叫。

当时林晓排在队列末尾,听到前面几位同学一个个的惨叫声,心上不禁惶恐,恐惧中的痛苦比实际的痛苦有时候还会更加强烈。林晓站在那里,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痛苦。

最终轮到林晓时,他却反而没有发出惊叫声,只是微微地哀吟了一声,然后咬紧嘴唇,揉着被掐得生疼的眼皮默默走回座位。那天回家,外公在饭桌上问林晓的眼睛怎么看起来红红的,林晓把头埋在饭碗里说,因为觉得眼睛里有东西所以一直揉弄了很久,把眼睛揉红了。

林晓有很多事情放在心里,他不和外公外婆说,并非是因为他不愿意和他们说,只是因为觉得没有非说不可的必要罢了。

他如果告诉外公外婆他被班主任掐了眼皮,又怎么样呢,他们无非也就是叮嘱他以后一定要好好完成作业。而林晓在等待受罚的那段漫长煎熬里,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以后都要好好完成作业了。所以对于林晓来说,似乎实在没有什么必要的倾诉理由。

第二天林晓的爸爸妈妈带着林晓一起去了热闹的游乐园玩。正值周末,游乐园人声鼎沸。林晓玩了旋转木马和海盗船,还有摩天轮。

摩天轮是林晓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的,这是林晓第一次坐摩天轮,看着自己慢慢地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林晓虽然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早已欢声大叫。

高空和翅膀一直都是林晓的幻梦和热爱,而今他终于能够升腾起来。林晓趴在窗面上往外看,楼屋建筑都渐渐变小,远处的河面泛着潾潾波光,几只黑色的船静静地停在水面上,浅蓝色的天空上有一只白色的鸟盘旋,林晓觉得那像是一只白鸽。

林晓趴在窗面全神贯注地往外看时,林晓的爸爸妈妈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看着他们的孩子而露出慈爱温柔的笑容,林晓的妈妈对林晓说:“晓晓,是不是很好看啊?”林晓重重地点头。“那晓晓是不是很开心啊?”林晓再次重重地点头。“晓晓,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不要一直点头,要看着问你话的人,而且要大声回答人家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晓晓要多说话,心里想什么就都说出来,跟外公外婆说,或者在电话跟爸爸妈妈说,好不好?”林晓听话地把头转向了爸爸妈妈,然后认真大声地回答:“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集市,林晓在一家文具小摊上看到了水彩笔,有18色,24色,36色,还有72色,一个比一个大。林晓很想要一个,18色的他也会非常满足和快活的。林晓的妈妈牵着林晓的手,林晓摇摇他们连系在一起的手,然后抬头看着妈妈,妈妈困惑地看向林晓。我想要一盒水彩笔。林晓想要对着妈妈那双温柔专注的眼睛说。我想要一盒水彩笔。林晓已经做出张开嘴的动作。我想要一盒水彩笔。林晓听见这个句子抑扬顿挫的语调已经在耳边响起。我想要一盒水彩笔。林晓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现在就等妈妈的回复了。

“怎么了晓晓?”林晓躲开了妈妈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晓的爸爸妈妈在家里呆了大概一个星期,然后在一个深夜离家赶火车。

那时林晓正在被窝里睡得香甜。爸爸妈妈悄悄地走近看似睡熟的林晓,其实他在爸爸妈妈拉动行李箱的声音,开拉链关拉链的声音,匆忙细碎的走路声,塑料袋的声音,压低的说话声音,外婆反复嘱咐叮咛的声音,外公轻微的咳嗽声所构成的那一片窸窸窣窣里就已经半梦半醒了。

因为他们总是选择搭乘夜间火车离家,所以林晓对这种声音非常熟悉,这是与爸爸妈妈紧密联系着的声音,这是与漫长离别紧密联系着的声音,这也是与凌晨时分还亮着灯光的深夜小屋紧密联系着的声音。

林晓在朦胧里感觉到有人用手在轻抚着他的额头,那双手温柔滑腻,有一点冰凉,覆在林晓的额头上,又渐至林晓的脸颊上,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在轻拂着他。林晓产生一种安稳又悲伤的感觉。

那晚林晓梦见了语文老师讲过的七色花,在亮眼日光下开成七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那么鲜艳明丽。

早晨起床林晓醒来,看见外公正坐在床头抽旱烟,外婆则在整理爸爸妈妈的睡过的床铺。她佝偻着腰,把床上的被子叠起来,然后往柜子里放。

林晓突然开口说:“我梦见七色花了。”

外公和外婆显然都有点吃惊。外婆站在柜子边问:“什么七色花?”

“就是一朵拥有七种颜色的花。每一瓣花瓣都有一种颜色,就像彩虹的七种颜色。”

外婆若有所解地点点头,外公吸了一口旱烟,呼出青色的烟雾,转过头对林晓说:“是不是一个花瓣就可以许一个愿望的那种啊。”

林晓吃惊地望着外公瘦削的脸庞:“对啊!外公你知道啊!你见过吗!”

“我没见过,以前我还在九亭的时候,听我的老大讲过。和我们那几个放羊娃不一样,他读过几年书,总是爱和我们讲一些奇怪的事情。”外公说完又久久地吸住烟嘴。

“哎呦,你还好意思提你那些破事,还老大呢,生怕得别人不知道你做过流氓。仔细别教坏了我晓晓。”外婆关上柜门,笑着对外公说。

这下林晓是彻底地大吃一惊了。

他看着吸烟的外公,外公的躯体微微蜷曲,青黑瘦细的双手持着烟管,苍白的嘴唇对着烟头一抽一吸,袅袅青雾将他干瘪清瘦的轮廓笼罩着。林晓突然感觉眼前的外公变成一个腾云驾雾的英雄,他似乎能透过烟雾和岁月看到年轻的外公正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手里拿着一根光滑的木棍,耀武扬威地走过街头,年少的眼睛目空一切,而他以及他的同伴们,都听说并且相信七色花的传说。

林晓再次见到父母,是六个月之后,外公的葬礼上。

林晓记得所有人都在哭,爸爸妈妈外婆,他觉得好害怕,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外公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团团白花之间,不太明白外公最心爱的旱烟管为什么被随意地放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

不在外公手里的旱烟管看起来好奇怪,林晓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它的赤裸全貌,因以前它总是部分隐匿在外公的手和胡子中。

林晓觉得它看起来好陌生,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它,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地见过它。

晚上林晓妈妈帮林晓洗好脸和脚,便把他放在床上。林晓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

“睡吧,晓晓。”妈妈的声音是哑哑的。

“妈妈。”躺在床上林晓拉住妈妈正要离开的手。

“怎么了晓晓?”

“妈妈,我想要一盒水彩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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