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儿，彻底改变了我。
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敢跟男孩子打架的那种女孩儿。在家常把我弟欺负得抹眼泪，在外面却会为了他跟别人打架。
我妈总是摇着头叹气，都怪你爸，把你惯得不像样儿，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我爸却笑眯眯地摸摸我又短又硬的头发，瞎说，我闺女这么聪明漂亮，得多少小伙子追啊，一般人儿我们还瞧不上呢！
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家是老爸眼里出嫦娥。事实是，除了我爸，我没听过一个男性友人夸我漂亮。
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被宠爱的都有恃无恐，年少无知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别人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我被爸爸宠成了无法无天骄纵跋扈的小情人。
邻居都说我爸，老王，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你们家怎么反过来了？闺女被惯得不成样儿，儿子却文文静静地跟个小丫头似的，没少挨你揍吧？
从小到大，我爸没碰过我一手指头，我弟倒真没少挨揍。有时候，我故意气我弟，爱哭鬼，你知不知道，你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5岁的弟弟哇哇大哭，跑去问妈妈。妈妈板着脸要训我，却被我爸打着哈哈拽开，傻老婆，小孩儿家闹着玩的，不用当真。
妈妈温顺地倚在爸爸的臂弯里，像只满足的猫咪。高大威猛的老爸温柔的眼睛像深情的大海一样把人淹没。
那一刻，连空气里都飘着幸福的味道，连弟弟的哭声听起来都像歌儿一样美妙。生活真美好呀，每一天都是开心的模样，我真的不明白世界上竟然会有叫做忧愁的东西。
2
要不是那个讨厌的一休，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爸的秘密，这个被他精心藏了十年的秘密也许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一休是我们班的插班生，刚从礼县搬到我们这儿来的。据我妈说，礼县是我爸的老家，可我爸从来没带我回去过。
一休本来名字不叫一休，可因为他老爱自作聪明故意显得与众不同，那种拽啊拽的样子特招人烦，我就给他起了外号叫一休。
那个烈日炎炎的酷夏午后，因为一休撕我的作业本，我俩打起来了，当然是我赢了，瘦得跟小鸡子似的他也敢跟我斗，哼，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正当我洋洋得意的时候，一休咬牙切齿地说，王小萌，你不姓王，你姓陈，你应该叫陈小萌！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这儿充大尾巴狼！
我只当他是脑袋被我打懵了，满嘴里胡吣！什么陈小萌，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没想到，一休决不罢休，继续喋喋不休，你们都知道吗？她原来姓陈，她妈跟隔壁老王好上了，不要自己的亲夫了，连闺女也给改了后夫的姓！
你混蛋！我血往头上涌，脸红脖子粗，抓住一休的脖领子，一个大耳刮子就朝他脸上扇过去了，叫你作死，姑奶奶要好好治治你！
陈小萌，你家原来就我们家楼下！你这个软蛋，连自己亲爹都不敢认，你没种！一休直着脖子扯着嗓子喊。
我正在劈头盖脸往下捶的手忽然就没提不起来了，我的脑袋懵了。
我俩被看热闹的同学围得密不透风，汗津津的湿了我的后背，小熊体恤衫贴在我的身上像一条黏糊糊的蛇，树影从教室外透过来，摇啊摇，我只听见知了烦躁的鸣叫，却听不到同学们的哄笑。
3
那天放学，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去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的世界颠覆了，我赖以骄横跋扈的盔甲原来竟成了我不可触碰的软肋，我以为的幸福美好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折子戏。
这出戏，我只看到了他们想让我看的那一折，那精心扮演的华丽丽的一折，其余的，我统统没看到，包括前奏，包括序幕，甚至包括高潮。
他们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甜蜜恩爱的背后，还有多少肮脏和丑陋？
他们，是的，他们！我甚至连爸妈都不愿再叫一声！他们不配！
夜风在我的耳边吹过，吹走了白天的燥热，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弟弟又是谁的儿子？
一休的叫嚷和同学的嘲笑像海浪一样向我打来，将我打得手足无措，我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儿，从此，繁华和幸福都与我再不相关。
我吞着冰凉的泪水进入了梦乡，梦里，我爸温和慈祥的脸孔变成了西游记里的妖怪，想要把我吃掉。
萌萌，萌萌，宝贝儿，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爸爸在呢，爸爸背你回家啊！
我睁开眼睛，爸爸的脸还是那么温暖，妈妈拿着手电筒一脸焦急，死丫头，你急死我和你爸了！
突然，一休的叫喊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不，我不要跟你们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王大刚，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姓陈，我要去找我的真爸爸！
手电筒刺眼的光下，王大刚的脸黯然失色，他伸出来的双臂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像两截无力的枯树枝。
住嘴！死丫头，你给我闭嘴！泪水从妈妈的脸上滑落，她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儿。
4
王大刚点着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转身悄悄离开。一明一灭的烟火像萤火虫的光亮点缀在黑暗的树林里，他的背影那么孤独落寞。
那一瞬间，不知怎地，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任性放肆语无伦次，我真的是被他宠坏了吧？十年的养育之恩，却养出我这样一个白眼狼。
可是，我咬咬牙，给自己吞一粒定心丸，谁知道你们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妈妈将手电筒按灭，挨着我坐下，平静的口气娓娓道来。
孩子，有些事瞒着你是为你好，妈妈不想让你知道这世间的太多丑陋。王大刚他虽然不是你亲爸，可是，他对你怎么样，你应该心里有数。
妈妈年轻时是个护士，19岁那年，在去医院上夜班的路上被人强奸了，是个熟人，他追求妈妈一年多，妈妈都没答应。
妈妈胆小懦弱，又怕丢脸，不敢声张。没多久，妈妈发现怀孕了，就嫁给了他，将孩子生了下来。
妈妈以为只要一心一意跟他好好过，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谁知道，他反而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对妈妈非打即骂。
有一天，妈妈在楼道里碰见一个男人，他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的瘀伤，关心地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赶紧遮掩过去，匆匆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住在隔壁，因为经常听见我的哭喊声，心里实在不落忍。
那之后，我们经常擦肩而过，有时也会短短地寒暄几句，只是妈妈从不敢说太多，因为害怕被那个人知道了又打我，也不愿意连累这个好心人。
可是，那样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如果不是小小的你，妈妈可能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是一个特别闷热的夜里，这个隔壁的好心人撞开我的门，把快被那个人打死的我救了下来。他对那个人说，我要带她走，还有这个女娃。
那个人被他打掉了一颗牙齿，满嘴流血，恶狠狠地说，行，只要你能吃我一刀！
后来，妈妈就拿着离婚证嫁给了这个男人。
他，叫王大刚。这，是妈妈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妈妈说完，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的泪光在星空下闪烁，就像夜空里最亮的星。
我扑倒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我终于明白，老爸胸膛上那一尺多长的刀疤是怎么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