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植物性力量
存在于童年之中
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伦斯说:“人的植物性力量存在于童年之中,这种力量会影响我们的一生。”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我从这句话看到了“留白”,因为植物性力量就是从“留白”里来的,而留白需要空间和时间。
教育,就是要在时间和空间上,给孩子留白。
童年的植物性力量不会从天而降,需要去发现,去寻找。今年元旦,我在给国语书塾童子们的新年祝辞中提到,请各位家长高抬贵手,放过孩子,不要把属于未来的孩子的时间填满,留一点白吧。尤其是,不要再让他们读那么多培训班——
因为,培训班不能决定人生的高度,它最多只能铺垫人生的低度。一个被各种培训班填满的孩子,将不会有更好的未来。
留白本身就是意义
我们一直说,教育是一种留白。那么,留白是为了什么呢?
刘再复在《童心百说》中说:“我虽不完全了解海伦斯的‘植物性’内涵,植物永远平实与清新,它是植根于大地,没有侵略性的力量,是天然而经久不衰地播放着花叶芳香的力量。人一旦丧失天真,便丧失了植物性。”
我不愿成为一个老人,虽然我已54岁,仍想活成一个小孩。因为一旦我丧失了童年的植物性,我就死了——虽生犹死,创造力消失了,活着的意义就没了。
好的教育和油画不一样,油画,是把画面撑得满满的。好的教育,更像中国画,它需要更多的留白。这个道理,是我在剑桥大学的草坪上悟到的,在剑桥大学,你会发现那里每个学院都有一个草坪,大的像云,小的像池塘,那叫空间的留白。
比空间上留白更重要的,是时间上留白。没有时间的留白,就没有真正的留白。留白用来做什么呢?可以写诗、画画,踢球、爬山,可以自由想象。
在美学家宗白华的少年时代,他的留白是看云,甚至想做一个“云谱”,区分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或抒情的云,戏剧的云;在小说家汪曾祺的少年时代,他的留白也是看天上的云,常常嘴里含一根草……
留白,甚至可以是一片无意义的空白。你给孩子一天留三十分钟的白,不要告诉他做什么,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发呆。
有的时候,留白本身就是意义。留白的教育,不是不读书的教育,恰恰相反,就是要利用时间上的留白,让孩子去读更多真正有价值的书。
三封家书:曾国藩、梁启超、傅雷
“ ……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诸弟者,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则我心大慰矣。……以后写信,但将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我,则我欢喜无量。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欢喜一也。……
学问之道无穷,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来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全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
”这是曾国藩写给弟弟的一封信,强调了“有恒”二字,有时间上的留白,才能日复一复坚持读书,也就是“有恒”。
从“无恒”到“有恒”,前提就是留白。
曾国藩以家书传世,中国人总说,一个大家族三代便要没落,曾家却绵延八代而不绝,直到现在依然英杰辈出,从教育家、翻译家、化学家到考古学家、农业学家、导演,人才济济 。
这只是曾国藩家书中普通的一封,却有着恒久的价值。每天忙碌的人,他怎会有时间读书?
曾国藩还说,一个家族,想要一直兴旺,就要出贤子弟,六分靠天生,四分靠家教。对于家教,他总结了四个字:勤、俭、朴、忠。勤,是指勤于读书,勤于做事;诚,则是诚恳,诚意;朴,朴素、朴实,脚踏实地;忠,便是忠心耿耿。
曾国藩一生忠于什么?一是忠于大清皇上,二是忠于中国文化。我们今天忠于什么?一是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二是人类文明。这两个“忠于”高于曾国藩的“忠于”,不是曾国藩比我们思想层次低,而是时代不同了。
第二封信出自梁启超。
梁启超先生共有九个子女,各有所长,被誉为“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在一封《致孩子们书》中,他这样说:
“ ……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思成来信问有用无用之别,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我也并不是要人人都做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审其性之所近何如,人人发挥其个性之特长,以靖献于社会,人才经济莫过于此。思成所当自策厉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作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你还是保持这两三年来的态度,埋头埋脑做去了。
”对孩子的未来不强求,是梁启超先生家庭教育的核心理念。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做得了李白、杜甫。在他看来,李白、杜甫比姚崇、宋璟重要,这是历史早就告诉我们的道理,正是有了这样的格局,才成就了“九子皆俊才”,梁思成才成了建筑学领域的李、杜。
第三封信出自《傅雷家书》:
“ 杜甫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这段话其实只是在比较李白、杜甫诗的风格、特点,深入浅出,有着独特的审美体悟。
从傅雷家书,我们看到一个知识分子的见识、眼光、判断。父亲就是这样教小孩的。他的儿子傅聪,最终成了世界级的钢琴家。哪怕父母双双自杀,儿子照样成大器。因为傅雷家书,早已把这样的眼光、见识和判断,潜移默化地给了孩子。
植物性生长的秘密是“取舍”
可以说,童年的植物性生长秘密,就藏在这三封家书里。
第一是有恒,有恒就是有足够的“留白”去读书。
第二是有格局,不是鼓励子女成为姚崇、宋璟这样的人,而是追求成为李、杜这样的人。梁启超这样的父亲站得高,看得远,不从功利着眼,而从孩子的兴趣、天分和更高远的价值着眼。
第三是有眼光,傅雷作为一代翻译大家,教孩子学会选择、判断,做一个有人文素养的人。这种人文性无疑高于工具性,铺垫了钢琴家傅聪未来的人生。
现在的家长,被所谓的焦虑情绪所侵袭,几乎样样都要让孩子去学,每天狼奔豕突,一个项目都不可错过,万一孩子这方面是天才,是全能型选手呢?但是放眼全球,纵观五千年文明史,这种全能型选手一个都没有,爱因斯坦不是,他只会拉小提琴,不会弹钢琴,他只是物理学家,不是化学家。
家长们可能会一脸无奈地说,那我也没办法。这个我理解,这个世界上,有办法的人是谁呢?曾国藩、梁启超、傅雷。
归根结底,我认为,植物性生长的秘密就是懂得取舍。什么是取舍?有舍才有留白,如果什么都想要,也就没有留白了。(选自“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