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式的故事

林安安的灵魂记录

1.

盛夏,日光和蝉声透过窗,混杂在一起。极度潮湿的闷热把人意识里残存的理智与好心情,蒸发得彻彻底底。

老旧的窗式空调机发着与它贡献的凉气极不匹配的巨大轰鸣,把我最后的元气耗得干干净净。不安分如我,也被热的无精打采,穿着吊带裙懒懒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把脑袋伸向出风口捕捉那一点点的冷空气。

这种时刻,我对哥哥的崇拜,总是无以复加。

明明房间里一点都不凉快,他却还是坐得端端正正,仿佛灼热的空气流动到他身边便会被自动冷却。而他,正是着沁凉之间一棵挺拔生长的小松,散发着好闻的生机。空调运转的的电机声,电视里的嬉笑声,再加上永远不知疲倦的蝉鸣,本来一定会搅得人心烦意乱。但奇怪的是,只要我的目光追随着哥哥,那些喧闹就会自动隐形,消失不见。

他是那么安静,那么专注,迸发着强大的力量与气场,无声击散身边缠绕的一切嘈杂与诱惑。视线聚焦在书桌上,一笔一划,一颦一笑,有着让人挪不开眼睛的着迷。

当然,也会有时候,我盯着哥哥的入神眼睛被他捕捉到。他会扔下画笔,合上边角已经摩挲卷曲的素描本,趁我一个不注意抢走我手里的糖果或是没开封的薯片。在我急的跳脚叨叨“再也不在妈妈面前帮你”的时候再顺水人情般塞回我手里,每次都是如此。

我夸张地嚼着薯片,嘴巴因为笑容咧地很开;重新坐回书桌的哥哥同样也在笑,但就是显得比我有内涵多了。

我问过他一直在画什么,他总是不发一言,脸上的笑容骄傲又温暖,带着让人不容置喙的强大力量,像是要把我融化。

只有一次他说,我在画一个世界。

印象比较深的画面有困在一个精美异常的时钟里的蝴蝶,绚烂的翅膀卡在齿轮中间,仿佛下一秒就会搅碎湮灭,但蝴蝶一直拼尽全力挣扎,触须直直向上;一只像古井一样的美丽瞳孔,里面同时折射着光芒与黑暗,还有一只固执伸出、不愿放下的手;一个被藤蔓紧紧缠绕挤压的蛋壳,上面满是精心雕刻的花纹,明明在重压之下蛋壳表面已经出现裂痕,但就像为了保护什么一样,蛋壳借着力量努力保持平衡防止裂痕伤害到雕刻最薄弱的地方……还有很多未完成的线稿,画到一半便放弃的作品。但不管作品是否完成,我总能在哥哥的画面里看到一种东西,一种拼尽全力活下去、保护美好、不想消失的心情。就算是明明看到下一秒就是毁灭一切的结局,此刻仍是最顽固的模样。                                           

每一次,明明心痛的不行,却被这一秒摄人心魄的美所吸引,迟迟不愿意合上素描本。

哥哥说,其实你的心情,和画中的事物是一样的。

每天哥哥只允许我在妈妈下班前半个小时看他的画,我一直对这个时间安排表示十分不理解。毕竟把一个沉迷剧情不能自拔的人的电视突然关掉,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直到后来有一次哥哥有事不在,我听着妈妈脚步临近才迅速关掉电视摊开暑假作业。妈妈进门习惯性把手往电视上一搭,二话不说就把我从房间里揪出来,斥我是不是一上午都在看电视。在墙角罚站的时候我才想明白每天盯着素描本浮想联翩时,哥哥正在帮电视降温,收拾被我弄乱的客厅,帮我处理残局。

小学时每年最炎热的那两个月,时长刚刚够塞下五部电视剧,就到了该收场的时候。明明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却依然干坐在书桌前,怀着无比忧伤沉痛的心情和空白的暑假作业相面。先挑一些选择多、好抄的页码填满,剩下难啃的大面积空白趁人不备撕上几页。书本的厚度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返校的时间也就在明天。我望着还有大约一半空白的暑假作业,心如死灰,眼泪汪汪地动笔,心里又焦急又害怕,就像走在岌岌可危的断崖边缘。

我没注意到,一旁画着画的哥哥停了笔,开始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我烦躁地抄着作业,突然一块白色的橡皮伸到我面前。抓过来,反面是些看不懂的花纹。哥哥修长的手指捏起橡皮,沾了一点黑色的中性笔墨,往我正要写的一道题处一扣,一行工整飘逸的字赫然而上。他小声说,老师没时间看你写的是什么,他就翻翻你完没完成,用这个效率高。

那一瞬间,哥哥好像发着光。我心里的千斤巨担一秒钟卸得干干净净,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后来我去老师办公室查课表,真的发现了回收废纸的纸箱里一叠叠的暑假作业。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名字居然上了光荣榜,后面跟着老师的评语“字迹干净认真,完成出色。”

那个夏天或许因为这份意外之喜,在我的脑海里,刻下格外深刻的一笔。

2.

“安安,要向哥哥多学习啊。”

和每一次出成绩时一样,我垂着脑袋站在妈妈面前,心里半真半假的埋怨哥哥。

他又考得那么好,卷子上的红对勾飘逸得刺眼。明明我们花一样的时间学习,他还满心记挂着那些色彩明媚的画,可是我俩的成绩却黑白分明,残酷的可恶。心里早已经从酸溜溜变成了麻木,不爽又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感觉无比真实。明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智商的差距为什么要这么明显?

哥哥很拽的笑着,看了我一眼,开始和妈妈讨赏,“我想要一套樱花新版的勾线笔,还要涨零花钱!”

爸爸妈妈都知道哥哥痴迷画画,迷到在他们看来有点过分的地步。但是他们并不是很反对,“画画这个爱好挺高雅的”,妈妈曾经淡淡地说过。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哥哥无可挑剔的成绩是他的护身符,也是爸爸妈妈的底线。

双亲都是医生的我们两兄妹,未来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晚上我坐在桌子前面发呆,手肘倚在成绩单上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一层薄薄的凸起。掀开来,是个粉色的信封,很新,没有封口,里面装着五十块钱。

“我拿东西你拿钱,记得关键时候……你懂得”

字条后面跟着一个和刚才一样又拽又狂的笑脸,映在我的眼睛里,格外帅气。不远处埋头上色的背影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空气微微的扰动,嘴角扯上一条弧线。

3.

中考那一年,我记得哥哥的眼睛里面,第一次出现过让我无法忽视的阴影。

那一年的夏天热起来的似乎格外迅速。老师们疯狂占课,每天都把各种应试秘籍像车轮一样来回碾压;同学们连课间都紧紧张张地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每次短短几分钟看进去的是知识还是对忐忑不安的自己的安慰。卷子一张又一张,斜视冷漠的眼光,翻动时哗啦的声响有几分悦耳,也有几分迷茫。

哥哥似乎并不紧张,他的成绩亮眼依旧,也不见他多花些时间啃啃最后的压轴题;他每天依旧会花很多时间画画,只是不再明目张胆,每每听到妈妈的脚步声,他也会像我一样飞快收拾桌面,摊开书本,动作流畅无师自通,脸上晃过我所不熟悉的慌张。

我们学校有唯一一个市重点S中的保送名额,通过平时成绩排名,加上一场即将进行的全市联考决定。爸爸妈妈都笃定地相信,这个名额,非哥哥莫属。

哥哥的成绩像队伍尽头绝尘远离的骏马,只要这次联考正常发挥,没人是他的对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他失手了。不仅仅是失常,而是落花流水。

他没考过那么低,没考过我,甚至没有到平均分;卷面上满是不堪入目的计算错误,老师的错号都批的又重又遗憾,隔着卷子都能感受到那些沉重的叹气。

拿到卷子后我顾不上看自己的,就跑过去有点沮丧地看着他。哥哥倒是十分平静,甚至有一丝放松。他顺手撸了一把我的头发,“没事儿,大不了,考不上S中,去念美术班呢。”那一刻我瞬间懂了,那种遗憾,只会停留在爸爸妈妈那里。在我们看来,或许是个难得的机遇。

爸爸很生气,手术台前沉稳镇静的他那天差点扬起巴掌。妈妈不住的叹气,这么好的机会白白丢了,知道你是没考好,还是有这个实力的。真正中考时你可一定不能放松警惕,毕竟上了S中,考全国排名靠前的医大才有把握啊。

第一次像我一样垂着头的哥哥,眼睛里面,那种我从没有见过的阴影一闪而过。我捕捉到了。

中考,我和他,都发挥的很平常。

我去了一所离家很近的Z中,依旧走读。他不负众望靠近S中,过上了两周回家一次的寄宿生活。

哥哥不在家的日子异常无聊,尽管沉迷画画时他安静如空气。我偷偷跑去S中找他,听到过别人的窃窃私语。

“美术社那个新生可狂了,整天埋头画画,有人找他直接就甩画。不过别说,他画的还真不错,比艺术生的都不差。”

“是呢,我见过他的画,画的特别好,看了会让人心里酸酸的。”

我捂住嘴,笑也根本藏不住。嘴巴里面还残留着刚刚哥哥给的薄荷巧克力的味道,微苦,有点凉。

4.

不知道是时间在这里本来就过得飞快,还是我不懂得珍惜。高中开篇时的那段安宁美好,快的像手里的空气,透明,根本无法抓紧。

学的东西越来越难,难以掌握的地方越滚越多。高考显得模糊又可怖,阴影毫不客气直直打下来,极度心慌,然后竭力自我抚慰。

哥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两个多月才回来一趟。难得回来,也只是拿点生活用品,吃个饭就匆匆离开。

我很想念他的画,也很想他,越来越频繁地去S中打扰他。每每我去找他时他会搁下笔,停在画布上的作品,画的更好,更动人了。

困在瓶子里的樱木,一边枝干拼尽全力向下伸展,将玻璃冲出裂痕,一边却小心翼翼护着那些耀眼决绝的花朵,静静吐蕾;没有燃烧干净的火柴,躺在满是垃圾的肮脏海边,明明只剩一点点火星,却烁烁发亮,仿佛下一秒就会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高二分科的那天,像小鹿一样安静阳光的哥哥,一直是所有人的希望和骄傲的哥哥,第一次和爸爸妈妈用力地吼。他眼底的猩红色,还有手上凸起的青筋,清清楚楚。

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事情发生的这个时间点,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他要学艺术。他是S中精英班的前十名,他要去学画。

妈妈的尖叫在寂静深夜显得格外歇斯底里。她整个人显得很累,比十个小时的漫长手术结束后还要疲惫;坐在沙发上,手扶着额头,哭花的妆混在一起,眼睛都懒得抬一下。爸爸摔了他最喜欢的酒杯,里面半浑浊的液体洒在地板上泛起难闻的酒精味,让人作呕。

那张文理科意愿填报表,需要家长签字。

就算哥哥把门摔得山响,也没有办法改变爸妈既定17年的事实。那是他们这一生深入骨髓的信仰与坚持,他们在我们生命的起点就认定,我们会接过这份神圣的信仰,然后继续薪火相传。

最后,我们都学了理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小心被哥哥带回家的画,会变成妈妈手里的碎片。妈妈撕画的时候总是很用力,脸上带着压抑许久后释放的不满。她抓起那些还充斥着色彩明艳味道的碎片抛头洒向哥哥,哥哥固执地把头拧向一边,然后是回家次数更加骇人地锐减。

他的成绩优秀依旧,我的成绩仍是平庸。他在家里变得少言少语,爸妈看他的成绩单笑容与皱纹还是会像之前一样堆在一起。只是他们和哥哥之间四目一对,空气便瞬间冷却,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我不忍心看。

哥哥碗里堆满了他爱吃的菜,他吃得却很少很快。他说,要赶不上回学校的车了。

爸爸妈妈开始物色我们的大学。他们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异常清楚地从门缝里跑进来,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拉开抽屉,那个粉红色的信封被我很好地保存着,依旧崭新,安然无恙。戴上耳塞,我满足地睡去。

5.

日历掀到十一月,距离高考还有163天。教室里面散不出去的浑浊暖气,和外面刺骨的寒鲜明对比;冷气钻进关节的每一道缝隙,冻得人手指咔咔作响。

我抱着一沓厚厚的书,整个脑袋缩在外套绒毛和围巾里。刺激的冷风吹不醒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下晚自习后的归途。

胡同口昏黄的灯光在眼前模模糊糊地晕染,我缩得紧紧的,不肯探出头来吹风,反正这条路太熟,闭着眼也不可能走错。一天又这么结束了,好快。好像昨天晚上回家,就在上一秒。

只是下一秒,刺耳的喇叭声,猛烈的急刹车声,不远处的惊呼声,似乎搅成一团,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一点点涌出的那种感觉,很温柔很安详,就像被羽毛覆盖;身体一下子变得好轻,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恰恰是,终于摆脱考试的压力了。

我直直倒下,意识清晰的像一块透明的冰,这种感觉看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实际上却是那么的自然,顺理成章。

我看着人群一下子围上来,不远处同班同学惊恐的眼神,还有赶来的警察拉起警戒线;爸爸妈妈似乎也很快就来了,这平常个时间他们应该还没有下班。妈妈的眼睛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我,她一点一点挪进,在距离我五米处猛地停下,突然之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她跪在地上,不肯再挪进一点,白色的雾气在她的口鼻处蒸腾,涌向黑夜最深处。爸爸眼神很涣散,他拽着妈妈,维持着两个人的平衡,狠狠控制着眼睛里面汹涌的液体。

他们是那么优秀的医生,他们在手术台上帮助那么多人走过鬼门关,却在这么寒冷的冬夜,望着自己女儿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和一滩惨淡的血,无能为力。

我的感觉被紧紧揪着,我好想大声喊出对不起,我又让你们担心了,我又闯祸了。我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手舞足蹈地告诉他们,我就在这,我没事。我发不出声音,无法让这个世界知道我的存在。

原来我的离去,会让他们如此悲伤。那种失去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的悲伤,竟然让我的心底有一丝小小的满足。哥哥和我,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珍,在他们心底里,占据着最为重要的位置。

一想到哥哥,难以名状的遗憾突然涌上心头。我没办法做到,在最后关头,把那件安慰他的礼物送给他了。

旧灯泡的光线昏黄,撕扯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6.

哥哥回来的时候,眼窝深陷,红肿的我不敢认。

他贴着我的相片,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听不到。

火化前他在我的手里放了两幅画,一幅是卡在钟表里的蝴蝶,另一幅是火柴上尚未熄灭的火焰。大概是我盯着这两幅画看的时间最久,他记得清清楚楚。

小小的炉门关上了,里面闪着生命尽头才会出现的动人火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手拉这手,视线久久没有离开。我好想告诉他们,我也和他们站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离开。

日子一下子变得清闲许多。平时我依旧会去学校,只是不再上晚自习。做个别人都看不到的旁观者总是很无聊,我开始回忆哥哥的每一幅画,那些挣扎与固执的坚守,那些令人移不开眼睛的美丽。我不知道临近高考的他是不是还在坚持画画。只是很久都没有看到新作品,我心里有些发痒。

哥哥回家的次数似乎多了不少,只是时间也还是都不长。他再也没有在家里画过画,甚至连书桌都基本不再坐了。可能粉红色信封里的那个秘密,永远都揭不开了吧。

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在哥哥放假的时候加班。他们仨在一起的气氛不再淬着寒意,有了难得的平静。爸爸妈妈不再把考医校挂在嘴边,反而时常念到,在学校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别太辛苦。

哥哥盯着爸妈眼睛里面一闪而过的遗憾,没说什么。

7.

高考结束那天,雨下的酣畅。空气里面沁着甘甜,让人的五脏六腑都觉得十分新鲜。

哥哥一个人整理原本属于我们两个的书房,我的东西都还在,被擦得纤尘不染。

好几个纸箱子的画稿,素描本,被他搬出房间,连同那些密密麻麻的试卷习题册一起,不知去向何方。

就在我出神的那一瞬间,他拉开了抽屉。清出一些没用的废纸后,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安静躺在最底部。为了那个漂亮的封口,我的手被烫了一个泡,很疼。

他终于找到这份最后的礼物了。只可惜,不是在我心里设定的剧情里出现。

我看了过他志愿单,B大医学部,那个深夜里反反复复从爸妈嘴里说出的名字,用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工工整整填在上面。

我好希望,哥哥不要打开,或者不是在现在。

但我改变不了信封上面亲手写下的话。

“六月七日,高考完的林洛梵,亲启:D”

8.

大学里的哥哥成绩不再亮眼,但是也说得过去。他放弃了很多活动很多机会,有了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我知道他都用来干什么了。

当他的同学都在联系医院实习的时候,哥哥和一家很小很小的杂志社签约,成了一名插画师。

爸妈没有像当年一样闹得天翻地覆,但也是气得不轻。甚至,妈妈被气进了医院。

哥哥很细心的照顾妈妈,只是也丝毫没有松口。他会在妈妈睡着的时候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已经摩挲地边角卷曲的粉色信封,静静凝望。

“哥哥,你就是一个画家,生来就是。”

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这句话。他听不到。

9.

今天爸爸带了一份晚报回家。

累了一天的妈妈看都没看一眼就丢在一边,揶揄爸爸怎么突然有了雅兴。

爸爸把报纸翻开,在琳琅满目的广告页,有一方小小的豆腐块。很容易,就看丢了。

“本市插画新秀林洛梵个人画展在艺术馆三层东展厅举办,欢迎大家光临欣赏。”

一瞬间,那些斑斑驳驳的光影像胶片一样在我眼前徐徐铺展。那些我曾经历或者被我错过的时光,温柔地重现。哥哥明媚的笑脸,无限倍放大。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我就知道,他一直都没有改变。就像他用尽青春里全部的倔强和温柔画成的那些,会一直一直存在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林洛梵的灵魂记录

安安离开的那一天,天气格外的冷,妖风肆虐,很生硬,吹得人心慌。

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不论是做题还是画画。左心房的位置像是有一根隐形的刺,疼却没有形状,尖锐而惴惴不安。

我恨我自己丝毫没有去想,我最亲爱的妹妹会出事。都说双胞胎会十指连心,我从来没去在意。

我喜欢画画,从小就是。笔尖触及纸张沙沙作响,整个人都投入进去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

大概是成绩还不错,小时候爸妈还算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很早就明白,他们的那种支持是疏离的,是冷漠的。他们从不试图理解我想通过线条和色彩表现什么。他们站在外围就像玩提线木偶一样用线牵着我和安安,我们只能在控制之下舞蹈,挣扎不开。

相比之下,安安对我的画的喜欢,就是那种“我心可鉴”的真诚和纯粹了。

她的视线深深逡巡在一张画上,明明灭灭的情绪闪动在眼睛里的样子,就是对我最大的褒奖。比起那么多孤独终老的艺术家,我是多么的幸运。

原来以为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抉择离我远得遥不可及,没想到温室走的那么快。大概是初二下学期吧,妈妈看到我埋头画画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她会趁着整理房间的机会,收走我越来越多的半成品。

我很平静地接受一切,但是妹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和不甘。每一次爸妈撞见我画画颇有微词时,安安都会很激动地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我甚至在一旁显得多余;有一次她一个人和爸妈对峙,被很凶地吼。她像小兔子一样上蹿下跳,她拼命地重复:“那是哥哥喜欢的东西,哥哥明明那么有才华,明明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很好,凭什么你们不能像尊重自己的一样尊重哥哥热爱的一切。”

我躲在房间里听她的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心脏狠狠地震动。掏出本子继续画出来的东西,凌乱不堪,像我的心。

高中之后我住校了,家显得越来越遥远,但安安不是。

她很经常来找我,问题,更多是看我画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能让我忘记审判日已经一步一步咄咄逼近。

她只是个小丫头,却执意保护我的热爱。她不知道,在我心里,我所有的画,早已经画得全部都是她了。

很快该来的还是来了。文理分科那天,我把积攒了十七年的勇气,一下子全部燃尽。

不再乖巧,没有顺遂,我摊牌要学美术。我早就想过会发生些什么,我就像冰山一样沉默,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理会眼前的狂风骤雨。

安安很害怕,我看出来了,却无暇去安慰她。我十七年来从来没有过像今天一样,我只觉得畅快。

结果不出意料,我失败的彻底。

一个人收拾回学校的行李,没有难过。感觉命运从一开始就像是爸妈手术台上一具任人摆布的标本,怎么解剖多么狼狈全凭他们的意愿,没有什么希望和道理可言。

安安的眼睛里红红的,她默默站在我身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视线黏在我的身上。走之前我冲她笑笑,她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哥哥,这是一张去鹿特丹的机票。觉得挺不住的时候,就去看看梵高的向日葵吧;他被世界遗弃,他连自己的意志都抛弃了自己,都可以画出那么绚烂、那么张扬的花朵……”

“你千万千万不能放弃,爸爸妈妈左右不了你。”

“哥哥,你就是一个画家,生来就是。”

我扔下箱子,用尽全力抱紧她,一滴眼泪洒在她的头发里面,没有声响。

那是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出来安慰我的办法,那张机票,是她用纸做的。她说,等到最重要的那一刻,她会把它变成真的。我就可以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受爸妈摆布。我百分百相信安安。

可是安安却负了我这份信任。

从小到大一直都不会离开的安安走了,那么猝不及防。

我在深夜狂奔回来,冷风把我全身的神经冻结麻木,脚底板火辣辣的痛,我顾不上。胡同口的那滩暗红色那么刺眼。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从来不做欺骗自己的把戏,就算是热爱和现实激烈冲撞是也是。但是,这一次,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那个从生命诞生的第一刻就陪着我、那个比我自己对我地热爱还坚定的小姑娘,怎么就会倒在这冰冷的夜里呢。

爸妈不是最优秀的医生吗?为什么不就她,为什么不救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

我抑制不住痛苦的嘶吼从喉咙里面溢出,像一头失控的怪兽。

时间一下子,模糊了节奏与焦点。

之后的日子,复习,高考,平淡的像一碗水。

爸爸妈妈奇迹般没有再逼我,但我自己也迟迟不再拿起画笔。我不知道此时画画的意义在哪里,“伯牙摔琴谢知音”的那种心情,在我心底苦涩地荡漾。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空壳,每一天都按照作息规律机械地行进。很多关心我的人,虽然说着”会好起来的话”,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填志愿时,几乎没有多做什么考虑,就填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学校。

可以说,我和安安,听着他的名字长大。

收拾房间的时候,我意外发现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不是很新,有点眼熟。封口上,盖着漂亮的锡印。一行无比熟悉的字,落在上面。“六月七日,高考完的林洛梵,亲启:D”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们的生日。上面存着很大一笔压岁钱,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攒的。

“拿去买机票吧。我就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长大的你。”

安安没有爽约。我突然觉得,那双一直注视着我的画的温柔眼镜,从来没有离开。

像是压倒生命般极度的心痛与后悔涌上心头,我把手指插进头发,蹲在书桌前,嚎啕大哭。

那双温柔的眼睛和我曾经每一个亲手创作的挚爱画面重叠,在天上,安安一定看到了我的每一天,我的一举一动,我心底的崩坏和重生。只有老天和安安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热爱它。在爸妈为我规划的闪闪发光的世界面前,他就算再灰尘仆仆,面临极大的困难,也会在安安永远不会离开的眼睛里,盛装绽放。

眼泪蒸腾喧嚣的味道,很涩,有点咸。

安安,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画下去的。我还有很多很多故事,很多很多心情,没有画完,没有告诉你。

我不会再让你错过每一个春天,草变绿的那一刻,你一定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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