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哥从来不谈以前的事,从不参与我们追忆似水年华的讨论。
关于他的过去,我们只知道他出身在甘肃兰州,成长在甘肃兰州。
有人好奇,直接或间接的问过,都没有结果,时间一久,也就没有人再过问。
而我,冥冥中觉得他应该有一段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往,像我一样,背负着少年时种下的罪恶,在漫漫长夜里辗转反侧,在数十年的时光里,内疚自责,甚至厌恶自己。
我没想过窥探罗哥的往事,就像是我从不愿别人来窥探我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我终究还是窥探到罗哥的过往了,也把自己掩藏了多年的丑陋内心一层一层揭开。
罗哥喝了一口二锅头,告诉我,他是个傻子。
我问他受了什么情伤。
他说,不是,我以前智商低,不够聪明,所有人都叫我傻子。
“傻子”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针,扎在我胸口。
2.
他说:
幼儿园的时候我很聪明,老师总是表扬我,奖的小红花都快贴满半堵墙了。可是到了小学四年级,脑子就好像不太灵光了,什么都比不过别人。
我和我堂弟一样大,他能轻易做成的事情,我要很费劲,甚至做不到。
比如他能轻易的计算出53+26+19+87,但是我做不到,我常常要用十分钟计算三次才能得到答案,所以,我经常被老师惩罚,站到教室后面听课。
体育课上,广播体验我总是学不会,跳绳总是跳不过,毽子踢不过十个,篮球不会拍。
连以前最擅长背的古诗词也常常背不出,被老师留校。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久而久之这些不够聪明的表现就成了其他人眼里的傻和蠢。
当数学老师再一次把我叫起来回答一个极简单的问题,而我没回答出来,老师气愤骂我傻。然后傻子的名号就传开了。
后来我就被人叫了四年的傻子。
我很清楚,我不傻,最开始也想着和人争辩,可每当他们出题目来考验我的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我确实不会。而他们,更加笃定我是个傻子了。
没有人会和傻子一起玩,他们只会一起玩傻子,排挤我,欺负我。
他们会把我锁在厕所。
他们会让我替他们打扫卫生。
他们会把垃圾扔在我抽屉里。
他们会把死螳螂塞进我书包和文具盒。
他们会往我水杯里吐口水,在我饭盒里扔沙子。
他们损坏的公共财物也会赖到我头上,然后他们在老师教训我的时候看热闹。
他们曾经用扫把把我的腿打青了,曾经连扇了我三个耳光。
类似的事情还有太多,不想回忆了,越想我只会越恨他们。
后来因为有一个胖子老是在厕所堵我,打我,还往我身上撒尿,我忍不住和他动手了,打掉他三颗牙齿,家里赔了八百块钱。
自那之后,没人打我,但还是变相的欺负和辱骂。
我打了人之后,不仅同学老师觉得我又傻又像个疯子,就连某些亲戚也会拿着这些来说事,明里暗里的嘲讽,还有看我时不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异类,给他们丢脸。
包括我堂弟,我们有血缘关系,他却丝毫不觉得与我这个傻子有关系,每当有人向他问起我,他都急于撇清关系。
忘了说,我堂弟,他也参与过整我的事情,虽然没动手打过我,但我觉得比打我还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零食一起吃,有玩具一起玩,闯了祸一起挨骂。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抛下我一人,承受着那些凌辱和谩骂,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默认甚至承认。
初二,我辍学了。已经忍受到了极限,我在家待一个星期,没有出过房门。等出来时,我很干脆的告诉我爸,我要离开这儿,要去南方。我爸就给我联系了一个在这儿的朋友,把我送到这儿了。
3.
罗哥说了一个小时,喝完了两瓶啤酒。
我越听身体越是抑制不住的发抖,我仿佛在罗哥的口述中,看到了他灰暗无光的童年,充斥着无尽的嘲笑和羞辱,而我,就是那个打他骂他羞辱他的罪人。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我想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恨,还是不能释怀。我庆幸我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种欺凌。可我也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永远都只能是个底层劳动者,我原本有很多路可以选的,偏偏把我逼上了这条路上。”
“我懂。所以,你永远不要原谅他们。”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拍拍罗哥的肩膀。
“你懂个屁,我不原谅他们又如何,这些记忆还是会伴随我整个人生,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冷,童年成了我永远不敢去回忆的一道长达四年的伤疤。你懂?你根本就不会明白,傻子会有多痛!”罗哥打掉我放在他肩膀的手,眼眶泛红,青筋随着他的愤怒和怨恨凸起。
罗哥说我不明白傻子有多痛时,我再也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跌坐在地上,像是和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我知道傻子会有多痛。”
是的,我终于在事情发生十多年后,经过了漫漫长夜里自我谴责和厌恶后,再次提起了我的罪恶。
和罗哥一样,我也经历过欺辱凌霸的少年时光。不同的是,我是施暴者,我是凌霸者,我是罪人。
那时村里有很多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其中有一个叫阿威的,三岁时生病,被赤脚医生一次性打了五万单位的青霉素,智力发育受到严重影响。
他,和我们一起读小学,成了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的取乐工具。
罗哥经历的事情我们都做过。阿威从来没有反抗过,所以我们做的更过分。
我们丢过他的书,踩过他的文具盒,让他捉弄女同学,让他叫爸爸。这些行径,当时觉得很有成就感,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禽兽。
而接下来,禽兽不如的我,犯下了我人生中最大罪。
初二暑假过去,临近开学,我们一行三人抄完作业就开始全村撒丫子浪,浪到阿威家门口,看他爸妈不在,撺掇他出来玩。其实是出来让我们玩。
我们把他带到臭水塘边上,骗他里头有鱼让他去捉。
他傻,信以为真,第一次下去,摸了三分钟什么都没有,就上来了,说我们骗他。
我们继续忽悠他第二次,他死活不肯下去,我们合力把他推下去了,一下子就沉了,没看到人。我们幸灾乐祸了几秒就慌了,好在他半分钟浮出水面,只是呛了几口水。
等他上来,我们没继续推他下水了,只是告诉他,躺在马路上可以很快的晒干衣服,回家不会挨骂。
他是真傻啊,八月底的太阳像个烤炉,尤其是在,中午水泥地面被炽烤得隐约往上冒热气,他就这么躺下去了,横亘在马路中央,表情明显难受,但是他没起来。
他一身透湿的躺在四十多度的马路中间,头顶着四十多度的烈日,而我们靠着大树头顶着一片阴凉,坐在离马路边十来米的地方看着他。
正午烈日下,阿威昏昏欲睡。我们在树荫下更是困得要命。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我们也摇摇晃晃的倒在树荫底下睡大觉了。
“吱~~嘭”紧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细长而尖锐的声音,然后嘭的一声像是一声闷雷,一下子扎破了我的耳膜,疼得睁开眼。
路中央的阿威,躺在一片鲜红血里。
黑色奥迪撞在路边护栏上,留下一个缺口。
我们没见过这么多血,一大摊,阿威就躺在在中间。我站着的双脚发抖,大脑里充斥着惊慌与恐惧,想走却迈不开腿。
最后,我们三人互相搀着,靠近阿威。他双眼半睁,嘴巴微张,发出像哑巴一般的呜咽声。
一个小伙伴看了阿威一眼,说“我去叫人”,就跑了。另一个,试探性的往奥迪车边上去。
我站在阿威身边看着他,血迹一点一点蔓延在马路上,向四面八方流散。他的眼睛由半睁慢慢闭上,脸上有无助有害怕,喉咙里发出喑哑轻微的痛哼声,左眼缓缓的掉眼泪,一滴,两滴,三滴,第四滴还在脸上没掉落,他就闭上了眼,昏了。
我一直这么看着他,直到被抬上救护车。
4
那天是2005年8月25,我整整一夜没睡,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大滩血,是阿威那张痛苦无助的脸,我害怕他就这么死了。我没有直接伤害他,但我是始作俑者,如果他死了,我就个杀人犯,我将背负着一条人命活着。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阿威没有死,但他的双腿需要截肢。
至于醉酒的肇事司机,经过交涉没有被阿威父母起诉,只是被拘留二十天,给了阿威父母很大一笔赔偿金,足够阿威手术和恢复,甚至他未来十年的生活都不成问题。
开学第一天,就是阿威手术的日子,他没有出现在学校,我也没有。
瞒着爸妈,我一早倒了两趟班车到了县城医院,赶在他进手术室之前去看了他。
脸色依旧苍白,眼睛有神了许多。
他一见我就“嘿嘿嘿”的傻笑。
我害他成了这样,他还冲我笑,真是个傻子啊!
我早就在想要怎么道歉,怎么求得原谅,也想过他气愤的怨我骂我打我,可我忘了,他只是和傻子啊,怎么会有这些情绪怎么会发泄呢!
我原本想好的话,一句都没用上,他反而对我笑了,像是原谅了我。
一瞬间,我想通了:
他的确傻,可是他善良;
我们聪明,可我们自私,恶毒。
5.
罪恶感从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越来越沉重。
那时的两个小伙伴一直都用“他们家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足够他生活了”这个借口来安慰我,也安慰他们自己。可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
都说人啊,容易原谅自己却苛求别人。可我却没法原谅自己,因为我一想到,阿威作为一个非正常智力的人,要独自生存已经很艰难,何况失去了双腿,不敢想,当他父母百年之后无力在照顾他,而当初的赔偿金所剩无几时,他,该如何活下去?
这些罪,是我犯下的,我不原谅也不会放过自己。
阿威15年装上了假肢,我每次会家都会去看看他,带点水果或者塞点零花钱,不多,但我希望对他有用,也希望对我有用。
若不是罗哥,这段往事还将被我继续封存。现在我将它写出来,是因为罗哥和我的故事,一人一半,正好能拼凑出一个完整却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
有多少像我和罗哥这样的人,都为了,由自己或是由别人犯下的错误,而承担代价。
欺凌者活在内疚自责里,被欺凌者活在灰暗阴影里。
如果说,这件事情还能带给我某些积极的影响,我想那就是: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我会痛,
所以,傻子也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