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生活是这样的,那我从一出生就应该满嘴脏话。 ”
-1-
早晨光从窗里面透过来,打破了玻璃,玻璃碴刺到我身体里,从骨子里蔓延出疼痛。于是我醒了,光又刺进我眼睛里。
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原来昨晚,又忘记拉窗帘了。
我忘性大,天生就大。拐个弯就不知道家在哪,说句话就忘了要做什么。
“缺缺缺缺你脑壳!”
“脑瓜壳!脑瓜壳!”
“哎呦!”
这是我和我妈每天早晨例行公事一样的对话。
您们别问我那是什么年代,讲的是哪个故事。我不想讲,但必须得说。三岁开始我学会骂人,第一句讲的骂人的话,就是“你缺脑瓜壳”。五岁开始我学会打人,第一个打的人是我妈。七岁开始我学会写字,第一个写的字是“肏”。
自从我会骂人之后我就一直骂人,我会打人以后也一直打人,但唯独我不怎么写字。就连那个“肏”字,我也只写过一遍。
那是一年级,第一节语文课。讲台上拿着粉笔晃悠着的老师让我们把包里的方格本拿出来,还有削的两头都尖的铅笔,一起都端端正正摆桌子上坐好。
“先写一页的字,把自己名字写对了。”
我听这东西就一股气上来。因为我的名字,算得上最难听的。我跟着我妈姓,姓杨,单名一个花字。但我是个男孩子,打小开始我就知道这名字听着怪,自然也不愿意去写。
于是我在那张破旧的方格纸上写下进入的“入”,还有肉体的“肉”。
当时我并不明白那是不是个字,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在我被老师揪到讲台上看着她撕碎那张纸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花!谁教给你写这种字的?”
我没说话。
免不了挨顿打挨顿骂,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还是没法忘,一直没法忘,那段时间开始我一直对这个字有莫名的好奇和抵触,好像确实矛盾,但这是那年我最真实的感受。
好奇,并且抵触。越抵触,越好奇。
小学一年级,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脱掉了一个女生的裤子。
那女生的模样我忘了,连头发长短都不记得,只想着那时候她哭的声音很大,把班主任引了过来,对着我脸上就是一顿扇。
“杨花!谁教给你干这种事的?”
我还是没说话。
但这时候,就有人插嘴了。
“肯定是他那个妈!”有人说。
我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生,她脸上的泪痕硬生生成了两道白色印子。我也记不清为什么我要脱了那女生的裤子,好像看不惯她总是一脸傲气,也可能只是故意恶搞。
虽然听起来,我不像个好人,但我起码也从没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我妈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我自然也觉得自己不是好东西。我妈说,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但我没这么觉得我是。
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下半身动物。
“只有下半身的动物?”我问。
“小屁孩子不懂别瞎说。”我妈说。
“那是啥意思?”
“长大你就懂了。”
我妈经常跟我说这句话。但实际上,这句话并没什么用,唯一的,只能起到缓兵之计的作用。因为等长大了以后,根本就记不得小时候那个拼了命都想知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就像掉进眼里又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根眼睫毛,明明知道它出来了,却还是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但这下半身动物我确确实实是记住了,并且一直记到现在。我一直记得我曾经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也记得我到底在这上面吃了多少哑巴亏。
我妈这辈子,最烦男人,我自然跟着也烦男人。虽然说,我也是个带把的,但我一直说自己是男孩,从没说过自己是男人。
从我记事那年开始,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了。从村东到村西的路途,再乘以无数个陌生人,那就是世界的大小。大的我摸不着,也见不着。我一直以为天涯是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足够远,所以我总是想着,有一天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后来我不想去了。
曾经特别特别绞尽脑汁也想知道的问题,已经不想知道了。曾经一心想着要去的地方,也早就不想去了。
-2-
我曾经跟我妈打过架。
在一九九二年,那个南海开了花的春天。
“你个狗儿子,又把那些屁孩子带家里乱闹!”
那年我刚满十岁,小学三年级,有几个好兄弟,和八喜他们打成一片。我妈不喜欢八喜,她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妈,我也不是好孩子。”我说。
我妈看了看我,没说话。
但无论怎样她都是不许我带八喜他们到家里玩的,她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和她的几盆花一起。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连我也不想要。
“你说吧,你是要那些屁孩子还是要我这个妈!”
我说,他们不是屁孩子。
那天因为这事我和我妈吵了架,她踹我,我也踹了她。我本来是没想怎么样的,但可能潜意识里面,我并没有拿她当一个合格的妈来看。
八喜他妈和我妈是不一样的。八喜他妈见着我总是笑,说,“小杨,又出来玩呀?”
那是个身材丰腴还涂着唇红的年轻女人,是八喜他爸的二婚,也自然比八喜大不了多少,她不喊我杨花,遇见我就叫我小杨。
所以我觉得,八喜肯定是和他妈一样好的。
八喜是我们那一群里的老大,也是跑步最快的一个。其他两个关系不错的哥们,一个是老二,一个是老三,我就成了老四,这四个里面个子最矮的一个。
我们并没问什么生辰八字,也就单纯把个子高的当做老大。所以,我最矮。
“杨花,你就跟个姑娘家似的。”
经常有人这么说我,尤其是老三。但八喜从不,这也是我常跟八喜一起玩的理由。
八喜在同龄人之间有种戾气,本身个子就高,性子也有些阴郁,手里经常拿着个木棍,可能是从别人家草垛里抽来的,也可能是在哪条河里捞出来的。
一直到小学毕业那天,我们四个一直凑在一起,八喜成了整个学校的老大。
说到那段日子,我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片,在老二家里的那台DVD机里。
老二趁他爹妈不在家的时候带我们去了他的里屋,八喜在最后面锁上了门。
“喜子,咱们真要看这个?”我问八喜。
“老二带咱来,不看白不看啊。”
我看着老二从第二个抽屉里面把玻璃扒拉到一遍,把里面的磁带和光碟一股脑倒了出来,在几张邓丽君的专辑下面,抽出了一张封面上是一个几乎全裸,乳沟明显的长发女人的光碟。
“找着了。”他说。
他把那碟子掰开,拿出光盘,摁下DVD,把光盘放进去又猛然往里狠狠一按。
“都往前点,要开始了。”
我咽了口唾沫,旁边的八喜也有点紧张。
很快,那个和DVD相连的老旧电视机上开始有了画面,一个女人皱着眉头,两个男人赤裸全身。
“喜子,这女的怎么那么个表情?跟遭了多大罪似的。”我问八喜。
“嘘。”八喜低头看了眼隆起来的裆部,没答我的话。
屏幕上的两个男人的模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个女人,满目狰狞,叫出声来,被两个男人揉搓来揉搓去,胸前高耸的部分叫我呼吸不均匀。
我只觉得下体愈发膨胀,全身躁动,就好像要把刚喝完的水全部撒出来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燥热气体在全身滚动。
老二盯着我直看,我也瞥了他一眼。
他把手伸进了裤子里面,对着电视机做着里面男人所做的动作,老三和八喜也是,显然在按捺住什么东西。
“杨花,把裤子脱了,一起啊。”
老二跟我说。
我“哦”了一声,把裤子上绑的橡皮筋抽掉,直勾勾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喘息的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手伸了下去。
“杨花,你这下面这兄弟长得有点怪啊。”老二用手过来拨了一下我的下体,它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我操!杨花,你没起反应?”八喜转过头看着我。
我摇摇头。
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那天,在老二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裸体女人,也知道那种浑身像是被点燃了的感觉。
说起来也的确不怕您们笑话,我是个痿人。反正更丢人的还在后头,光是这么个小毛病,应该也算不了什么。
-3-
从那以后连八喜看我的眼光都很奇怪,但那时朦胧奋争的荷尔蒙还未钻出体外,没有人知道,我的不一样。
我还是会去八喜家里,他妈穿着红裙子把洗好的苹果端上来,我抬头一看,就望见她薄纱一样衣服里,隐约透出身躯的轮廓。
那是我第一次,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好奇。那种好奇发自心底,泵到整个血管里,喷涌而出。
就像老二家的DVD里那个丰满的女人那样,浑身都是秘密,想让人探寻。但不同的是,我似乎也想探寻她的内心,从内到外。
我问八喜,你妈那么年轻,为什么要跟着你爹。
八喜说,因为钱呗。
我“哦”了一声就再没说话。
后来八喜跟我说,他妈才二十打头年纪,在他三岁的时候他亲妈死了,几个月以后他爹就又娶了现在这个妈。
“我一直管她叫妈,但我并没觉得她和我爸有什么交集。”八喜说。
那以后我常去八喜家,很少能见着他爹。我是羡慕八喜有爹的,不像我,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我爹长什么样。
“妈,咋他们都有爸?我咋没有?”
“你爸不要你妈啦。”旁边我二姨说。
我看着我妈,她瞪了我二姨一眼。
“呸,是我不要他爸了!”
后来我知道,我妈和我爸没结婚的时候就怀孕了,刚知道有了我没几天,我爸就跑了。至于他跑到哪,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自然我妈对我也算不上好,当然也不坏。那种感觉没法说,我也没那么理解。
但再不济,我也是她儿子。
再不济,我也是个人。
很多感觉没办法去说,但是肯定有人会懂。就像我对八喜他妈的感情一样,我早就意识到那一点都不正常,但是我那时候才敢承认。
直到夏天空气里满是污浊气息的时候,我上了初中。
那时我们生物历史是不考试的,但也得学,也得写,也得在没有风扇的屋里闷着听课。初二那年,学到人体器官,学到了什么叫遗精,什么叫睾丸。
那时候我总把睾丸念成幸丸,有些东西也开始渐渐明白。
“杨花,你是不是不行?”
八喜问我。
“啥子不行?”
“咳,那个啥子,你有遗精了没?”
八喜舔了干得裂了的几下舌头,半天挤出一句话来。
“没得,你呢?”
“我和老二他们都流过,咋就你还没?”八喜说,“记不记得以前也是,一起看毛片的时候,也就你没挺起来。”
我也早就意识到,下面那总是耷拉着的一块,有些叫我丢人。
“要不...搞个看看?”八喜问我。
“说的简单,哪有女的给我搞?”
八喜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
“我爹这几天去矿场了,不回来。”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就像个被人关在笼子里面什么都不知道的鸟,明明想出去的心思早就暴露无遗,还非得自欺欺人。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他们早就知道我对八喜他妈,觊觎已久。
-4-
“小杨,上初中以后还真是长大了。”
八喜他妈端着水果坐过来朝我笑,白色小腿上的红色裙子半遮半掩。
我有些尴尬的笑,眼神往八喜的方向瞥。
“妈,人我带来了,就先出去找那几个哥们打球了。”
八喜突然站起来,把旁边柜子上的五毛钱钢镚揣进兜里,头也没回就往外走,“砰”一声把铁丝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喜子他...跟你说了要你来干啥了?”她问我,身上的香水味猛然把空气染透,进入我鼻孔。
“就是...办事呗?”
她眼睛垂下去,嘴角却上扬,表情里透出一种让人没法捉摸的感情。
“喜子他爹老了,只会赚钱,自从有了喜子,也再没碰过我。我才刚够二十,就嫁过来,天天跟守活寡似的。”
她喝了口水,又说:
“你晓得吧?这几年没个男人,我也难受。我看小杨你也是个好孩子,就这一次,行不?”
我目光锁定在她说话时微颤的嘴唇上,紧接着往下就是细长的脖颈,再到高耸的乳房,被红裙衬着的白色小腿。
我点头。
她过来,嘴贴着我的嘴,把我的手放到她衣服里,我用力朝她靠拢,使劲靠拢,贴着她皮肤,却有些窒息。
窗外,天开始变暗,从后面长满杂草的老屋里传来诡异的声响。旁边屋子里的水烧开了,有冒泡的声音,还有柴火交杂,所飘过来的白烟。
“妈的,还是硬不起来...”
我骂了一句。
八喜他妈把裙子拉链从腰部拉上,盯着我耷拉着的下体哑然。
“我就说,喜子找不来个真男人。”
我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裤子也没提上去。脑子里都是刚才她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和差一点就能够交融的美梦。
“算了。小杨,你走吧,就当啥也没有。”
我“哦”了一声就赶紧往外跑,就像那个屋子里,有什么魑魅魍魉。
那天我才清楚认识到,我不是比其他男的差,而是我他妈根本就算不上是个真的男人。
第二天看见八喜,他脸上手上,都是青紫。
“原来你他妈,是真一点不行。”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您们要是问我还喜不喜欢八喜他妈的话,我肯定得说还喜欢,但是这一码归一码,在那个情况下各自逃亡,独善其身都是难事,谁也顾不得谁。
后来我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我觉得肯定还是没那么喜欢,因为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忘了。
-5-
那天以后,我们那四个人都知道了我身体有问题没法搞女人,并答应说,绝对不告诉别人这事。
但人终其一生都在被人背叛。
一九九五年冬。
我们又一起去了老二家里,他拿出光盘开始给我们放DVD。
但和第一次不同的是,那里面,是两个男人,在互相触碰。
“我操!”我骂了一句,却发现他们所有人,都无比冷静。
那天,老二压在了我身上,八喜则拿起他爹寄来的相机对着我一阵狂拍。
“大哥,你得记着,洗出来的时候把我脸给抹了。”老二对八喜说。
我猝不及防,感觉下体一阵刺痛,强烈的撕裂感把我压垮。
“要不是因为你操不了女人,我也不至于被我那个后妈给强了!”
我只记得,八喜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的故事,我不太想讲,但我要是不讲,不给这事一点解释的话,您们肯定得说我活该,其实我也觉得,但是我没觉得完全怪我。
他们拍完照就让我走了,没威胁我,一句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们知道,我所有的话,都没人可说。
在第二天学校的讲桌上就多了张照片,所有老师学生都知道,我是个变态,是个太监。
您们也知道这段故事我不怎么愿意讲,所以我只说个大概。那时候就是什么都没了,秘密也没了,兄弟更他妈的没了,就连学校也直接让我回去种地,中考也没得考。
那以后我偶尔见着八喜他们,也装作没看见。至于八喜他妈,我连她叫啥名字也不知道。
街坊邻居看见我也是眼神奇怪,带着一点笑,还跟他们的孙子孙女说,离这个人,远点。
我妈每天从破瓦房里进进出出,也不说什么话。偶尔她会带着我去种花生,在冬天冻得手发抖的日子里面喊我去门口铲雪,然后用她那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是不是个子高了,喉结是不是长出来了。
我讨厌那种眼神。
我在平房上把红色砖头磨成粉,在水泥上不断划拉,并把那些粉末通通撒向过路的人。
-6-
那几年真是风霜摧剐。
有天,八喜来找我,跟我说,他妈走了。
我拿抹布擦着院子里的洗脸盆,头也没抬。
“去哪了?”
“不知道,好像跟个暴发户跑了。”
也就是从我听到那句话开始,我后悔自己对那个女人有意思了。
我“哦”了一声,就让他走。
“杨花,对不起。”
“屁。”我瞥了他一眼。
“杨花你知道我也被...”
“你怕是享受还来不及。”
我把八喜推到门外,闩上了门,眼泪就往下流,狠狠在心上剜了好几刀。
这种日子,我一直熬着。
但这种日子,我总不可能一直熬着。
-7-
九六年,我拿着钱坐车到了市里打工,也遇见了孙苗苗。
那一年的记忆早就在我脑子里渐渐淡掉,剩下的只有一个梳麻花辫的她,和彭羚的那首《囚鸟》: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对于歌词,也只有这句能被我记住。
一开始我就说了,我忘性大,天生就大。拐个弯就不知道家在哪,说句话就忘了要做什么。
还真是风霜摧剐。
您别见怪,我总喜欢用“风霜摧剐”这个词,因为我觉得,这个词不管用在哪里都合适。譬如来形容我的日子,孙苗苗的日子,譬如八喜的,甚至说还有我娘的日子。
就好像历经了多少风霜一样,再被人削骨磨碎,沉到海底再没踪迹。
我遇见孙苗苗的时候,日子也这样疼痛。不过她笑起来,眼睛里的东西,是和八喜他妈看起来不一样的。
清澈,像冰又像风,陷进去就出不来。
我那时候没学历又没钱,找不到正八经的工作,就去了个纺织厂,专门负责搬货。孙苗苗是在那里实习的大学生,长得白净,也好看。
每天我搬完货,就坐在一旁看着孙苗苗,看她笑,看她和别人笑。
我总感觉,我能让她变成我的人,这种感觉还愈来愈强烈,强烈到让我颤抖,让我主动和她说话。
她不知道我以前的故事,这是我庆幸的一点。毕竟那些知道我故事的人,都躲着我,在背地里骂我笑我。
她从来不会这样。她只会抬头看着我,然后带着那没有嘲讽的笑容。
我在车间偷偷看过她几眼,尤其在她弯下腰拣棉花的时候。身上碎花的衣服接近透明,耷拉在雪白的胴体上摇摇晃晃,简直美到了极点。
要是汉成帝看见过这样的姑娘,恐怕飞燕和合德这对姐妹,真就成了尘土一样的存在。
我敢打赌,每一个看到过孙苗苗的男人都想得到她,都会想她想的睡不着觉。
那个年代很老,老到很少有人去追求好看的姑娘,所有的东西大多都被埋在心底,偷偷发了芽,偷偷茁壮的成长,又偷偷开了花结了果,到最后死掉,在心脏里把它的尸体埋葬。
而我不想让这些东西死掉,更不想亲手把它们埋葬。
于是,我开始刻意在孙苗苗面前露出最男人的一面,安排好时间帮她搬箱子,帮她拿高处的东西,放班时候装作顺路带她回家,骑自行车的时候故意刹车让她靠在我背上,平时嘘寒问暖,处处体贴。
这都是我用过不下三遍的招数。我也敢保证,即使是现在的男人,也常做这些事。
在我预料之中,有一天放班,孙苗苗抱着书过来,跟我说,她爱上我了。
那天的风特别暖和,是那种不穿衣服都像是穿着风的暖和。您可能觉得我对孙苗苗的感情不算爱,其实没那么糟,她反而像我的救赎。
您也知道,我曾经那段日子,灰暗又痛苦,把人折磨个几百遍还不消停。但她一出来,就像太阳出来似的,什么阴霾都没了,天上只有她,什么都成了她。
我怎么能不爱她呢?
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杨花!我想和你搞对象!”
既直白,又在意料之内,于是就这样,我以一个新的身份和孙苗苗开始了一段恋情。
她搬去了我租的房子里。
放班以后,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菜市场,买点当下的菜,她在旁边拉着我,我和老板讲价。
她做的一手好菜,我帮她刷碗。
那个屋子很破,很小,但她不嫌弃,她说和我在一起,住在哪都是家。有时候我也会想,想和她在这屋子里待一辈子,就像歌词里写的那样,做两只被囚禁的鸟。
在她穿着一件秋衣在我面前晃荡的时候,我好想拥有她。
于是在一天晚上,我们决定好要做爱。我说我会爱她一辈子,会娶了她,和她生个可爱的女儿,买一个大房子。
她是多么容易让人意乱情迷。
但生活太艰难了,艰难的就像新买的被溅上泥的白衬衫,又觉得糟糕,又想扔掉,却又想把它变好。
您没想错,我仍然没办法让那家伙挺起来,难受得快炸了也使不上劲来。那种难受您体会不到,就像整个身子里都是尿,憋的血管里都是,皮肤里都是,甚至钻到了衣服里,却就是一滴都出不来。
没办法和我爱的女人做爱,这种状况让我恼怒发狂。
既然我得不到她,那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她。
处子之身是多么纯洁美妙,她该是我的,却注定不是我的。
于是我跟她说,我有个法子能让她不用吃怀孕的药,就是用手。
当我把手伸进去的时候,整个人的神经都被刺激起来,我好像重新活了一次,好像已经有了一生。
而孙苗苗是个城市里的姑娘,扎着个马尾啥也不懂,就连我把手伸进去的时候流出来的血,她也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东西。我喜欢她这种单纯,她完全不像八喜他妈那样,她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美丽。
我捅破了她那张膜,好像就能证明她是我的一样。
是啊,如果那能证明她是我的,该多好。
-8-
我去看过郎中。
那老头脱了我的裤子,跟我说,这好像是吃壮阳药治不好的,问我是不是受过伤。
我问他,不就是痿了吗,吃药不能治好吗。
他那泛出油光的脑袋一直晃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像刺眼的天花板一样。
他说,这病不敢治,恐怕这辈子都治不好。
后来我又去找个几个大夫,在他们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结果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
我也去吃了很多补肾的,牛鞭羊鞭都吃过,但仍旧没什么变化。
天空很蓝,蓝的让人想说话。我经常那么抬着头,问那老天爷,问他为什么让我栽这么多跟头,就因为我是个下半身动物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连下半身都不健全,还算什么下半身动物。
事态的无奈促使我愈来愈难面对孙苗苗裸露的躯体。
但我还是爱她,爱她爱到疯狂。
她不喜欢接吻的时候我用力咬她,但我会让她习惯。她不喜欢我把各种东西往她身子里塞,但我也会让她习惯。
爱一个人,就得习惯他。我始终这么以为。
我承认,似乎有点病态,但我想疯狂占有她,害怕她哪天觉得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知道我其实下体残疾了就走开。她明明是我的救赎,如果她走了,我什么都没了。
我随时随地,只要没有人,我就会把手伸进她裤子里。
我爱抚她,用尽全力去表达我的爱,把我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体里。我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也明明不应该离开我。
后来孙苗苗跟我说,她不喜欢老是这样了,她觉得我做的事情很过分,可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过分。她还说我抱她的时候,没有温度了,但我明明热情得很。
总之,她不想和我接着过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变得不一样了,变得很冷很冷,只像冰,不像风,风应该是暖的,但她不是。
为什么说好了要一起一辈子的人,到最后都离开了呢?大概是我不够好,或者说,是我太好了。
在这种风霜摧剐的场景里,我想挽留她。
我抱紧她,在她耳边问她能不能留下。但她使劲挣脱,把我胳膊咬的生疼,留下的牙印我现在似乎还能看到。
我们一起住了两年多一点,一起上下班,一起做菜洗碗,一起洗衣拖地,一起在床上纠缠。
但这样的日子,还是停在了九八年。
那年,《相约九八》在春晚的荧幕上悦耳了每一个人,唯独忽略了我。
那年,所有的风都刺骨的冷,站在风里,不管穿了几层衣服都会被刺穿,连心脏一起。
那年,孙苗苗二十出头,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带着她的一切。
在那以后,她搬走了,搬到了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我千方百计的去找,也找不到。她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更一无所知。
我感觉她变了,变成了别人。
后来这几年,我再没遇见过什么惊艳的人,一个人住在租的房子里,偶尔回老家看一眼我那个娘。
关于我娘的事,我不想讲,我甚至觉得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我还是一个人在纺织厂工作,生活麻木,也索然无味,就连被您们叫来这局子里,我也一头雾水。
您让我打小开始讲我的故事,我也讲了,多余那些我不想说,您也知道,我没必要再讲。但我能保证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是实实在在落在心坎上的实话。
不过啊,我真是感觉,有些回忆就像是把刀子。不说的时候,它在心里戳你,戳的又痒又难受,说出来的时候,直接把你捅死。
这些故事我都没有人可以讲,都快忘记了。可真没想到,第一次这样畅快的讲出来,是在局子里。
那警官,我就先说这些,说这么多我也累了。
我还是会感觉很累,即使我都说了出来。
-9-
凌晨两点的办公桌上,我喝着茶,听着这段录音,试图找出什么线索。
这段录音来自一个犯人杨某,在去年因蓄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后,又在三个月前被人起诉猥亵。
由于杨某还在服刑期间,问话也不答复,完全不配合调查,没办法二次上堂。所以手头关于被告人的资料,也只有三月前的这份录音。
我今年新上任,负责接替去年的警官来理清案子,各种大大小小事情都不了解,加上这案子涉及很多其他旧案,也算是块烫手的山芋。
但我听了这么多遍,没听到过一点关于去年那件旧案子的事,杨某并没描述他如何杀了人,但好在把孙某的事件讲的还算清楚,虽然夹杂了不少矫情的废话。
我喝了口茶,又问旁边的助理说:
“小王,去年那个杀人案里,死者和杨某是什么关系?”
“哥,这俩人是母子啊,你一晚上都问了两遍了。”
我皱了皱眉:
“把去年杨某那份档案给我一下。”
小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递给我,我一圈一圈解开,抽出里面的纸张,寻找“杀人动机”四个字。
录音笔突然落地,档案上写着一排:
死者李某于1998年4月9日晚22:00被发现,系杨某生母,由两名证人证实,因杨某得知,李某曾用残忍手段致使当时仅2个月的杨某的生殖器受伤,所以于家中用石头将李某杀害。
“这个李某,为什么要...”
我还没说完,助理小王就跟我说:
“哥,这事儿你是不知道,这女的好像是被人给强了才怀的孩子,精神也有问题,命不好。”
我反复听那段录音,一遍又一遍,听到骨头都战栗。
“局里有关于李某被强奸的立案吗?”我又问。
“没有,以前那年代哪立什么案,不就是个男的把女的给睡了,没人管这事。”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后来李某怎么样了?”
“我和她认识,反正当时说什么也不流娃子,最后生下来看见也是个带把儿的,当场就疯了。”
“疯了?”
“不能算,也就平时神经兮兮的。好像是去年的时候,杨某在家里洗澡,被李某撞见,她就随口说了以前她拿开水往李某下面浇的事,还跟杨某说,看起来是没浇坏。当时听人说,她儿子从澡盆里起来,拿着旁边的石头就往她脑袋上凿,一地都是血。”
“这李某真是,可怜又可恨。”我既震惊又感到一丝气愤。
我脑子里很乱,又把那录音反复听了好几遍,把重心转移到了孙某的案子上。
“如果当年审判时候录音内容属实,那罪犯杨某和原告孙某应该是男女情人关系,需要具体猥亵过程才能定罪。”我抬头说。
“哎呀,哥,您不用这么认真,那个孙苗苗精神上有问题,说不定就是记岔劈了,随便一判就行。”
我看看小王,还是让他找出了原告递交的申请,发现确实有精神疾病。
我似乎从心里感觉,精神病人说的话,半真半假。况且从杨某的录音里,能感觉到他们是真的相爱,很可能一切只是孙某的臆想。
我开始倦怠起来,心里也暗暗觉得,这案子不大,不必那么认真。
“行吧,那就对外说,这案子因为嫌疑人目前还在服刑期间,情绪激烈不稳定,没法开庭,让原告亲属回去吧。”
我揉揉眼睛,觉得一阵困意,也懒得再审这案子。毕竟也不过是猥亵罪,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
已经凌晨好几点,我浑身都是疲倦。
我把档案放在桌上,离开办公室回家睡觉,第二天案子也已经处理好,一切重新平静起来,生活又平淡的如同湖水。
“不错啊,刚上任不久就把那家缠人的给搞走了。”一同事对我说着,我笑着附和点头。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我也转正升职。
日子过得很快,工作一切顺利,我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光荣的人民警察。
直到很久之后,我因为升职调迁而整理桌子的时候,在办公桌旁边一个抽屉里,发现那个案子里,被忽略的,原告的另一张附件。
上面写着:
“孙苗苗,因被性无能男友多次将异物塞入下体,以抽打、捆绑等方式性虐而患上精神疾病,封闭治疗一年未见好转,现申请起诉。”
附的照片上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非常寒冷的气息,就像一块冰。
我突然感觉,这办公室里,真他妈的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