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吗?
想起一些往事。十来岁时,小学升初中考试,我的数学和语文均是满分。数学得满分没什么奇特之处,语文得满分确实有点让人意外。我进中学第一天,那位给我作文打满分的已经快退休的李老师,就在挨个班找我这个“千里马”,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我唯一给过作文满分的学生,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赋。拳拳之心,殷殷期盼,犹如亲人……这是我踏入中学接受到的第一次人生教育,有力且有效,终生难忘。其时我年龄尚小,又不善表达,腼腆得一句好话都不会对恩师讲。初中三年,我把知遇之恩付诸于行动,从来没有让老师有过失望。
离开中学,进了某师范。学校很大,像我这样的平常女生在那里就如同大海里一滴水那样渺小。学校那时的文学社声势浩大,如火如荼。我们进文学社要经过正副社长等人的面试和考核等,可惜我写的文字从来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真的,三年里面一次都没有在所谓的校刊上登载过,一次都没有!(当然最后一学年,即便是他们来索要我的作文,我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我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写,因为热爱,天天盼望上作文课,我想写的任谁也阻挡不了,我不想写的任谁也强迫不出。从来没有和什么功利联系到一起,就是发自内心的想表达。这种感觉,不喜欢写作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现在想来,我都有点痛恨当时自己为啥要看扁自己,还参加什么文学社!干嘛要他们的认同呢?听有些人的高谈阔论,还不如去听青蛙呱呱叫。)
入学不久,北京举行首届华夏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其实我在学校报栏上已看到了征文启事,学校团委和学生会都很重视这个活动,文学社大张旗鼓地宣传,一帮文学少年那个踌躇满志,擦掌磨拳、欲欲跃试。征文启事上明明并不限制参赛人数,我们学校文学社非得在学校来个初赛 ,初赛通过,参赛费学校统一负担。我天真地以为这是个好机会,而且不用自己掏钱,于是一气呵成写了两篇作文,怕两篇都参加,学校不提供那么多费用,就只交了一篇。
大概是一天上午课前交上去,晚自习文学社社长就来班里找我了。那时我深信不疑他是来给我报告好消息的。结果是他拿出来那几张稿纸,扶正眼镜,做出慈祥和蔼却又无可奈何之状态,指着第一段开始讲:你看你第一句话就有毛病,这老枣树既然老到佝偻,又怎么能倔强挺立……(我现在实在想不起当时写的原句子了,大致就这个意思。)
刹那间我明白了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所谓文学社社长,其实根本就对文学一知半解。他连什么是外在形象什么是内在精神都不懂。以他的逻辑,志士一定都得是彪形大汉,必须得有铁打的外表,力拔山兮气盖世,举起头牛来丝毫不费事。像瞿秋白、李大钊、方志敏、柔石、鲁迅、闻一多、朱自清……像江竹筠 、赵一曼……这些文弱书生和柔弱女子,外表不高大强壮,内心肯定也坚强高大不起来吧!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精神力量他根本不懂。
我冷眼旁观,文学社长继续指手画脚,讲个不停。我真想把那稿子摔他脸上,然后骂一声:滚!……就这样我的作文被他一句话淘汰了!我没资格参赛了!我夺过稿子,走出教室。一个人在老图书馆的那棵丁香树下坐了好久,那正是春天,黑夜里虫鸣阵阵 ,星光下花香淡淡……一切应该都很美好。可是我却感觉有着冬天样的丝丝凉意,我的泪水默默流下来。
我不会让事情到此结束,我很清楚我自己写了什么,那种骨子里的倔强与不认输让我马上擦干眼泪。第二天我一字未改,连带着5元钱装进大信封,贴上邮票,投进了学校的信箱里。过了几天,再仔细看报栏上的征稿启事,上面很明白地写着参赛费用的正确邮寄方式,是不能把现金装信封里面的。请不要笑话我那时的幼稚,我哪里有过寄钱的经历?于是我赶紧重新抄一份作文,拿着所剩无几的钱跑去邮局。
两次投稿——两个5元两个信封两张邮票,这个双重费用当时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于是我那段日子格外拮据(这些是现在的孩子理解不了的,那时一个平常家庭每年的收入,基本都是捉襟见肘的)。离家那么远,交通不发达,何况我也根本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连我宿舍的姐妹我都只字未提。不想再去过多描述那段痛苦的日子了,五毛钱的方便面于我来说都是一种仰望,可望不可及。晚上每每饥肠辘辘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亮,饥饿加上严重的失眠让我的身体变得很差……现在想起跟讲笑话一样,可是那时如果说我不痛恨那个文学社长,可能吗?我一辈子都讨厌这种不懂装懂把痛苦强加给别人的人!
(二)
春天走过,夏天也结束了……我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心里的等待也很焦灼。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九月份开学不久,一天学生科科长和一位学生会的学姐来找我。我在这个学校默默无闻,那个学姐很有知名度,碰巧她姓姜,于是科长就认为我这个姓姜的肯定是学姐老乡,碰巧这个学姐正好认识我……在他们向我走来那一刹那,其实我已经了如明镜了。学生科老科长拿出一沓信函,其中有一份我作文的复印件,他负责核实作文是否我独立完成,有没有抄袭等问题,然后要尽快寄回评委会……当一切需要的证明都完成后,我问了一句,学校还有谁的作文需要复核吗?科长回答,没有,就你一篇,而且奖次真是不低。我记得那次大赛一等奖设五人,二等奖全国三十五人,最多不超过四十人。三等奖和优秀奖多一些。因为世界各地的华裔都可以参加,规模很大。
我是二等奖,尘埃落定。我内心反而几乎波澜不起了,因为一切似乎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只是心疼我的那十几块钱,那是我的生活费。学校组织的集体参赛直接把我淘汰,更别说有一点点帮助了。这种精神的打击几乎是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梦想的翅膀直接被折断……差那么一点我就掉下去。我只是坚持了一下!如果我没有坚持自己寄走被淘汰的作文,那结果呢?如果恰巧是高考试卷,遇到两个人评卷,那可能一人如文学社长给我的是零分,换成另一人给我的却可能是满分。
真的是讽刺性的结果,令人忍俊不禁,却又不寒而栗。
十几天以后,正在军训中。一天学生科科长又来找我,郑重地交给我颁奖仪式和夏令营的邀请函(其实应称秋令营了),几次强调学校没法陪同前往,一定让家长陪同……一时间让我感觉这可能是件大事。
那时我的家人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若狂,我爸腿受伤正住院,我只能独自一人去北京,怀揣50元钱。在河北省南部一个小站,黎明时分,我二姐和爸爸车间里一同事送我上了火车……天黑时到了北京,一下火车我就傻了,那个小站口没设接待处。我几乎被涌动的人流淹没,我攥着邀请函,不辨方向,站都站不稳。一位陌生叔叔果断帮助了我,坐公交、转出租,直到把我送到接待处,再三确认,他才放心离去……我跑上去掏钱给他,他笑了,摆摆手……那些萍水相逢的善良让我发誓一生都要做个好人,当别人把温暖送给我时,我一定是那个值得拥有的人!
记得参加颁奖仪式的是一等奖二等奖获得者,四十人左右,这其中从小学到高中段的学生都有,也有港澳的学生。最吃惊的其中一名一等奖获得者是一脑瘫患者,高中阶段女生,诗写得极好。她写字很费力,每完成一个字都像和敌人在战场上拼了一场。当她像雕刻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在纸上写出诗时,那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像在纸上怒放出一树花朵。我们都惊呆了。当时她是新闻的焦点。还有一个待业女青年,本来年龄不在参赛范围之内,写字小的蚂蚁一样,但是文章第一句就打动了评委老师们,评委老师们爱才惜才,年龄大了看起来费事,最后是让人把她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抄过之后再复印。并且地址不详,直接写成“四川省某供销社”,评委会是根据邮戳费尽周折动用政府帮忙才找到她。她比大家来得晚一些,她一来那些评委老师就说孩子终于找到你了!
简直是电视剧都编不出的情节!
如今往哪里找这样敬业的评委老师啊!他们个个都年事已高,在山一样成堆的稿件中,我真不能想象他们是如何把公平公正做到极致的!一篇看不清楚的文字尚且如此,其它更不用说了。其中还有个别更贫困的山区孩子,来这参加颁奖仪式我才知道,他们甚至5元钱参赛费都拿不出。
那一年,我们都是幸运儿。
隆重的颁奖仪式是在人民大会堂中举行的,土土的我是唯一一个穿校服的学生,但是丝毫不影响我昂首挺胸笔直地开心地坐在那里,我两边一个是来自重庆的陈瑛,一个是来自苏州的孙芸,两个漂亮女孩子穿着隆重的漂亮的长裙,我就像专门坐在那里衬托她俩的。我们三人喜欢呆在一起,陈瑛还拉着我有空闲就给我拍照留念。她俩家境优渥,陈瑛带着她记者爸爸的专业相机,穿戴不仅是好看而是考究了。孙芸也是洋气得不得了,她爸妈一直住在旁边酒店,全程陪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三人一见如故,天天叽叽喳喳拉着手形影不离,保持了很多年的友谊。这期间,组委会可以说能提供给我们这些孩子拓宽视野、提升素养的活动都举行了。我们住在军营,参观新华社还在那里喝了一小杯咖啡,去天安门,去故宫,爬长城,去白洋淀,去华北油田……我还平生第一次吃到培根,吃到火腿,吃到烤鸭……一位退休女老师在白洋淀还自己掏钱买了大虾给我们在车上吃。十天的时间几乎给了我全世界。我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名字只在书上看到过的作家会坐在我们面前,个个朴素无华,话语不多却又悉心教导……真的,大师就是大师!大家就是大家!
终于也看到自己的作文印在书上,竟是一字未改动。现在从我的角度来看写的那些文字,未免显得幼稚,境界不够高远,毕竟年龄摆在那。但评委老师们强调的就是原滋原味与个性化的文风,文学哪里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呢?很公正,很无私……整个活动连来回路费都报销了。记得结束十天活动回来,我怀揣着的那50元一分都未少。
戏剧性的开端和结尾,生活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只要你咬牙坚持,世界它一定会还你公平的!
第二年文学大赛又提升为“华夏中青年写作大赛”,规模更大,大概是那位待业女青年影响的结果吧!有没有学业无妨,只要你有作品,照样可以参赛!
我再没投稿到学校文学社让他们决定我的命运了,学校怎样组织活动,我一点都不关心,当然他们也没人关心我,他们可能也料不到我会再次参赛。我自己早早寄走了其实上一年就写好的另一篇文字,参赛费用仍然是从生活费中挤出来的。我那时也许是懒了一些,明明我能另外再写一篇,然后两篇参赛。也许是好惧怕再经历一段饥饿加失眠的日子,所以如果那时学校能及时再援助给我一篇参赛费用该多好,自始至终没有人过问一下。人世的凉薄在后面更是让人不愿回首。
结局仍然戏剧化,只有我那一篇作文获奖。获奖作品集我一本给了同学的弟弟,一本给了后来的学生。
是不是黑暗过去,我终于迎来了光明呢?答案是否定的。
接下来是团委与学生部的互相争夺荣誉。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他们就争着要扯进来呢?要说培育之恩,那也应该是我的语文老师。文学社代表团委不停来要证书,当然不是那个文学社社长来亲自要。然后是学生部一青年老师也过来要。总之就是两帮人马,各自争夺,我被拉过来扯过去。不是我重要,是我的两个证书重要。但是我自己的获奖证书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了呢?他们给我提供过哪怕一点点帮助吗?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那个学生部青年老师笑眯眯地客气地给我说了很多好话,承诺上面检查过就还给我了,我实在不耐烦这天天的纠缠,心一软,真的信了,就交给了他,亲手交给了他!这紧接着团委书记又喊我去他们家,还是说证书的事儿。当他听说我给了学生部老师后,脸上一时阴沉下来。多年以后我还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能有多大的利害关系呢?
总之,我的两个证书给出去以后就杳无音讯了。好像是学生部的那个老师不得已最终还是给了团委那块,因为团委组织的参赛活动嘛。可是他们没组织我啊,还直接把我踢出去了。等我意识到他们不会主动还给我时,已快毕业了,我总得拿回我自己的东西吧。我去找那个学生部老师要,一次、两次、三次……这次我反而成了纠缠者!他恼羞成怒,竟然说我没给他,还怒气冲冲。天下竟然有如此无耻之徒!我明明亲手交给他的。我就又去团委那里,也不再是先前那和蔼的嘴脸,他说你又没把证书给我。
我,一个涉世之初的女孩子就这样再次无辜的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我做错了什么?明明我是那个对学校起到贡献的学生!
人有时候就是因为你好你正确你才会成为冤案的主角。我不会大吵大闹,我需要安安生生毕业,我深知如果不能安稳毕业,那将意味着什么。我不能拍桌子骂人,我那时觉得得罪不起这些阴险的人。我一边忙着各种训练,因为那年要迎接省里验收,学校重视到停课。一边我还忙着日夜学习继续想往上考学。我竟然连一个申冤的地方都没有!我去校长办公室几次,但是一次都没有碰到校长。
我无助到什么地步?听有同学讲在几楼展览室看到了我的两个证书,我白天借故去看,果然在,我就想到了去偷。真的,去偷!我自己的东西,居然需要去偷回来!这世间的事情还有个青红皂白吗?他们明明可以用复印件就可以的!
一天晚上,我决定付诸行动,我一人悄悄摸到楼上,经过一个实验室时,亮着灯,我就那么下意识一探头(毕竟做贼心虚,尽管是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人家做强盗都不心虚,我居然心虚了)。里面竟然有一女老师,她也看到了我。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要偷回我自己的东西的,她就说道,不要上了,我要下楼了,要锁门了。我只好跟着她下去。行动失败了。
眼看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觉得我必须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可是无论找谁他们都互相推诿,那原来一脸笑眯眯慈祥的样子,变成让我恶心的冷漠丑陋。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被什么利益左右,反正是原件根本不想还给我了。现在想想,我应该拉住他们必须讨个说法,要不报案,哪怕闹个天翻地覆!为了他们个人的利益,直接掠夺。这就是他们对待一个对学校有贡献的学生的方式?他们又有什么胆量敢去阻挠我毕业?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可是我那时是一文弱女孩子,这些都做不到。
真的,现在想想,有些人的恶行都是好人惯出来的!
在汇报演出时,我看到坐在台上的校长,陪同着省里验收的人员。难道这个时候我站起来击鼓喊冤枉?我不会如此不理智。不停的高强度训练、学习、一次一次的选拔考试……加上我那无果的证书,根本不知道向谁求助。我已经心力交瘁,形容槁枯,内心是崩溃的。所以第三次中青年写作大赛我终于被折磨到没心思参加,其实我明白在写作上我是有把握的,但是我的精力已被其它事情耗尽了。失去一次有把握的机会,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中间的得失用什么能衡量得出来?我天天在嚼着中药丸子,身体虚弱到连续的几场考试都撑不下来。那年我也没有考上省里我心仪的大学,和他们脱离不了干系!直到离开这个学校,我真的没有拿回我的证书。
那是我的前途,我一直努力的前途。如果说我还得描淡写到欢天喜地地去对他们感恩戴德,换成你,可以吗?
这世上别人尽可以选择缴械投降 、卑躬屈膝,但是我不可以。如果我没有这点骨气与坚持,读的书岂不是都白读了?!
世态的炎凉,人性的丑陋,我早早便体会到了。我被推到悬崖边缘,他们还不忘踩上一脚。如果说文学社长给我的伤害,那他真的是因无知而无意而为,我早已选择原谅;而后面两个人,身为人师,对我的加害,却是自私至极有意为之,我为什么要原谅他们!我原来恨死了他们!
直到我毕业已经半年有余,我还在想法设法讨要,他们以为磨蹭着事情肯定会不了了之,他们真的低估了我。后来在一个学妹的帮助下,千辛万苦,我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荣誉证书。我扔进抽屉,再没瞧过。反倒是我爸给我放起来,说不能丢。名利对我来说,从没啥太多意义。我就是要争口气,宁可撕碎,都不能让他们得逞下去!
我曾经有多受伤?是怎样的打击才让我毫不犹豫的选择把两篇作文的底稿全部撕掉,以免后患,我怕我到时候又心软,再把底稿交给他们。后来有人在学校出的书里说看到我的两篇作文,那也是几年之后学校团委果真还三番五次找我索要作文底稿。我就不过东拼一句西拼一句罢了,不是原作文的面目,我已够仁至义尽了,我也不知道我原来都写了什么。
我的很多经历都是这样:山重水复,几近绝境。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光明有黑暗,有好人有坏人,有绝境有重生……
当想明白了这点,即便是有一丛荆棘在悬崖边上,我也要紧紧抓住它爬起来,哪怕刺得满身伤痕。只要活着,还有什么可怕的!
(三)
几年后,我走进了又一个校园,遇到了另一群老师,境界与格局却也是另一番景象(当然我之前的境遇他们始终一点都不知道,当然原来那个师范里好老师很多,我不会因个别就否定所有人,但是阴影太重了。)。后来遇到的老师们也是让我一直最有辜负之感的一群老师。
我的写作课老师叫韩啸,我虽不是千里马,他却堪称我人生的第二位伯乐。第一节写作课的作业交上去,他就把我介绍给了中文系教我们的所有老师。班主任毛笔字写的好,应酬太多,经常不在学校,所以并无太多交集。古代文学老师是杨景龙老师,那时他是系主任;现当代文学老师是外号“姗姗”的一位男老师,不卑不亢的气质真是稳稳的;语教老师是王新慧老师,不了解她的会感觉她高不可攀;还有一个鲍老师,个头如鲁迅先生,他是教古汉语的……这几个老师无一例外地给我提供了充足的发展空间。
我记得杨景龙老师一上课就喜欢提问我背古文,有一次背《楚辞》,几句话我就开始结结巴巴,背不下去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背会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杨老师晚上时常有公益讲座,我是不喜欢表现的人,他会有意喊我帮他拿这拿那,交作业呀,发资料呀,事实上我也不是课代表。
我的不善言辞与固执倔强的个性,反而让他们很看重我。那时侯一楼大厅,几乎每天都有张贴我的作文。中文系有《红烛》文学社,他们邀请我当主编,我以前吃尽“文学社”苦头,说什么都不同意。这要换成其他学校,几乎会把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学生开除的,最起码也不会再搭理我了!他们对我采取了极其宽厚开放的态度,不参加就不参加吧,主编一栏里却印上了我的名字。他们的教学理念是有些不一样的:不怕新,不怕怪,就怕没有创见 ,人云亦云。他们对条条框框持无所谓的态度。
王新慧老师常带我们全班去附近中学听课,(她个性极强,有能力也很严厉,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她会骑自行车载着我,那时我身体孱弱到不足90斤,仿佛一风能刮跑,形象也不佳,但是她每次要填那个评课表时,她都会器重地喊我坐她旁边,斟酌字句。然后再骑车把我载回来。其实我并不想享受这特殊待遇的,相反我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不是老师想象中的优秀。班里同学们训练讲课,她喊上去的第一个讲课的是我,这已经无言的鼓励了我——你行的!
我讲朱自清的《春》,我感觉自己讲得说不上糟糕,却实在也说不上太好,因为示范课都不可能像我这个样子。她却在同学们面前给了我极大的肯定,说我讲出了自己的风格,不是教案书里背来的。可是她不知道我有次去一学校用同样的方式试讲这一课,人家没说不用我,却直接否定这样的讲法,说你讲得就不是教案上让讲的。孰是孰非?我已经学会哈哈一笑而过……
“姗姗”老师外表极其一般,和英俊潇洒不沾边儿。但是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那气质是自成一派,我们班女同学都不怕他,有时候会三两个去他宿舍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却也没谁敢在他面前太造次。他一般不明显地去褒扬或贬低谁,但是期末打的那个分数或等级会说明一切。爱憎分明,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鲍老师每每一进班,手里拿一摞纸,直接让我帮他翻译一篇一篇的文言文,我也不知道干啥用的。反正是我坐在教室里,不是埋头苦读,就是埋头苦写。
为了让自己做到不是一个空架子,我真是废寝忘食地读书、写作,比之前都努力。别人笑话我还在读《红楼梦》、《百年孤独》类的大部头小说,难懂的意识流小说,还有诗词歌赋评论、《文学概论》……之类的书,又不是高三考大学,那么努力不傻吗?
老师们的器重与呵护,就算你是一石头,也会开出花了。
学校要举行首届汉语言文学大学生答辩会,当然是省里验收检查用的。事关学校,责任重大,中文系准备了很长时间,在办公室里,我们十几个学生,一个一个拉出来单独练。我选的古代文学,评的是李商隐的诗。我始终觉得我写得有些肤浅,讲述过程不太流利,站台上没一点光芒。说实在的,我很逃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很想躲掉算了。杨老师却给了我那篇论文很高的评语,说别出心裁,不落俗套,变抽象为形象,论文里有诗的美感。他不过是在鼓励一个不喜欢人云亦云的学生罢了。
那时,杨老师已经出版了很多书,尤其是诗词曲评论方面,相当出色。他的每一句表扬都让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哪里可能飘飘然呢!记得我还是被安排第一个上台读论文的,我拼了命都想发挥到最好。不过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不出色!还有一个林县的中年男人,山沟里来的,土土的,也是同班同学,他评的是李白与杜甫的诗,论文写得相当好。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小说,就感觉他写小说的天赋远远在我之上。老师们同样非常看重他,一点没在意他台上那蹩脚的林县普通话。
在中文系,林县中年同学和我虽说算不上孤僻,但都是那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口头太善于表达,是不是书面表达就不可能出众了呢?应该是吧! 反过来也是吧!
我们的几个老师无一例外,也都是从山村一步步走出来的,他们最反感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学生。
一次杨老师去阶梯教室上课,我和一同学帮他抱着资料拿着粉笔。然后楼梯上忽然冲下来几个男女学生,一路打闹着,吃着零食,还搂搂抱抱,杨老师愤然冲他们骂道:这是教学楼,不是歌舞厅!神经病!垃圾!
这群学生马上静下来,“踏踏踏……”从我们身边跑下去。我和另一同学对视一眼,想笑,又赶忙忍住了!杨老师直到走进阶梯教室,那愤然的情绪都没有平息,他是一个大山里面走出的苦孩子,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才成就了他的事业。
当然,我的老师们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过终归是瑕不掩瑜的。他们对学生那种不流俗套的认可,格局已经很大了。
有次一个同学从系办公室回来,他负责文学社那块的。然后他悄悄给有同学说杨老师对我和那个林县同学的评价,说只要教好这俩学生就行了(当然原话犀利得多,我还不敢大胆到重复老师的原话。这世上喜欢误会别人喜欢歪曲事实的人太多了,和谨言慎行似乎也没多大关系)。这句评价是会惹到其他同学闹抗议的,但是杨景龙老师很直接地就说了,我觉得他也是很铁不成钢,希望更多的学生努力学习罢了!为了这句评价,我一个人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多年蒙受的冤屈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这个学校,我行我素惯了,中文系老师提供给了我很大的自由空间,甚至有点“纵容”的意味了。但是那两年里因为种种因素,我自我感觉并没有做到他们所期望的那样。
很快毕业来临,林县中年同学早已成家立业,想走出大山已不可能了。我刚刚二十出头,还有发展空间,所以我的老师们都很担心我的去向 问题,他们建议我去北京继续读书。韩啸老师说了,你这个文凭不行,没地方能接收你。这是个看文凭的时代,你不去上学是没什么前途的。王新慧老师在我毕业前夕还问我,真的要回老家继续工作吗?不继续上学是再走不出来的……可是那时候我没法选择,如果我没有在规定时间回去工作,那份微薄收入马上就停发 ,我爸已经都退休,我怎么忍心再让家里人供我读书?现在多少年过去,我还是能体会到老师们的良苦用心,也醒悟自己当年目光有多短浅。
……
有几年,在工作的某些培训中,我其实都有见过他们,我躲在角落里,埋着头,生怕他们看到我,其实我好想上前和我的老师们打声招呼。
有一次在内黄碰巧是杨景龙老师的课,我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但是他手里有点名册啊!他后来在讲台上说了一句话:生活把人打磨成普通人是很正常的,但是你是金子,即使被埋在土里,你还是金子……我一下子突然明白老师其实早看到了我。课间,我走到老师跟前,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杨老师说道:没事的,这不是很好嘛!……其实那时候我连个中一还没晋上,即便是我做得如此不够好,我的老师仍是鼓励着我,不愿意不忍心打击我。或者说他根本从未用那些条条框框来看待我的优秀与否。
后来记得“姗姗”老师给我写信,说王新慧老师在办公室里和他们讨论说,姜晓洁是掉进人间地狱了,这我们要有权力拉她一把该多好!……原来他们在培训时都有看到过我,却没有在意我的无礼,反而是一直很理解我的自尊与苦衷。仍然在用尽心思呵护着我。
我是何其有幸遇到他们!
我又是何其不努力不争气辜负了我的恩师们,错过了我曾经拥有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不相信是命运使然,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小心滑倒在悬崖边缘的,我虽没有随波逐流,却也未奋力挣扎……
“一个人生来并不是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掉他,可你就是打不败他”,每每一想这句话,我知道不服输的我,从来都没有改变。
我还是原来的我,那就是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当我的老师们,当我身边的人……当他们把温暖传递给我时,当日月星辰照耀到我时,我必须是那个值得拥有的人!
我心情复杂地写下这些文字,我不知道我的老师们现在都在哪里,我从没有当面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但这感激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未改变。他们的出现影响了我的一生。当我想表达时,还是愿意提起笔来,说真话,抒真情……这种文学的初衷没变,他们给我的影响就永远没变!
如果有幸再遇见我的老师们,我一定不会再在意那些无谓的世事,我一定不再去选择逃避他们,我会笑着走过去,问一声老师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