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提到的音乐老师,给我最宝贵的财富,还不是亲近了古典音乐,而是不卑不亢的处世态度。音乐教育,除了高考加分项目,很少受到重视。黄老师并非不知道。明知自己的行业和部门不受重视,连带着自己也不受到重视,那该如何说话,如何做事,才能赢得真正的尊严?这是人生中遇到的真正的挑战。自卑和故作倨傲都不会赢得真正的尊重。可是知易行难。在这种微妙的教育主题上,榜样的潜移默化,胜过一百本《教你做一个成功的人》。
黄老师之所以为黄老师,有个很大的因素,是他真的喜欢音乐。音乐和教育不仅是他的谋生手段,而是生活乐趣所在。好老师大约都缺不了这一条。要不上课哪来的感情?没有感情怎么吸引住学生?
我的地理老师,单听他声音里的激情,也会对地理发生兴趣啦。刘老师讲山川洋流,岩石植被,脸上是一副自为有趣的笑容,我看现在稚嫩的女主持人讲娱乐八卦,远不及地理老师讲课的兴味浓。大家还给刘老师的名字编了谜面:长江。谜底:刘东海。
数学老师前后有过很多个。对学生最耐心细致的,恰恰是不太聪明的李老师。说不太聪明,也是相对而言。太聪明的老师,对什么都觉得“这还用说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一想就想到了么?”不了解没思路学生的疾苦啊!班里自有极爱数学的学生,配这样的老师,跟老师一应一答,下课还继续切磋,乐在其中。有一位郑同学,上课从来不用听,自学大学课程。他爱讲黄色笑话什么的。对同学非常耐心,再基础的问题,他也会耐心解答给你看,同学都爱问他。另一位姓黄,跟黄药师一样超乎社会而存在,迎面跟他打招呼都不带搭理的。另一位陈姓女同学,我当时不知道她对数学是那样的,以为她不过是个能考高分的。去年同学会上,才知道她小学时候,玩伴喊她出去玩,她说还是做数学比较有趣。大学时候,放假回家,一箱子都是演草本,说那都是重要思想,得随身带着。如今在巴黎搞数学研究呢,志趣如一,只是这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懂她的课题了,高处寒去了。
我对数学的兴趣和能力,后来都弱掉了,最喜欢立体几何求证题,其他都一般般。但是,身边有以此为乐的同学,谈起数学两眼放光,我对数学的感情,也就不至于太平淡。
教政治的一位女老师,虽只教了一学期的所谓马列哲学(其实内容是形式逻辑),对我的影响很大。她眼睛不大,却极有神,身上有一种把握场面的气势,对她讲的内容,也有种朗朗的自信,说这都是很有用的思想方法。我到今天还是同意她的观点,越来越同意。这位戎老师的气质,也是我至今对美女的定义。
最后,说说我的两位英语老师。效实包含着宁波外国语学校。我在校时候,初中四个班,两个是外语班,上英语课,是分成A、B两个小班上的。到了英语课,其中一个小班到小教室去。楼道幽幽的小教室,在油腻腻的站着吃饭的饭堂楼上,是小情侣幽会的好去处,最早还有同学去趴窗偷窥,后来也就不稀罕了。
一个小班二十几个人。教音标时候,我的蜜陈会一个一个到我们跟前来听发音。教完一组音标,下课都要到办公室去,一个一个找蜜陈过——就是念给蜜陈听,蜜陈觉得发音都行了,你才算过了这组音标。如此学了一个月的音标。以后每单元的课文,都要过——背给蜜陈听。这个背诵的要求是,起伏语调都和录音带里一致。听起来蛮枯燥的,其实蛮有趣的。教材有趣,录音里的声音也生动真实。毕业以后,我和好几个同学聊起来,还能记得哪个词是在哪一课学的,什么情节,那话是什么腔调说的。有这个底子在,就算后来疏懒不太学英语的同学,现在做外贸生意,还老是被客户问是在国外住过的吧?或者好好在交警队里,会选派到非洲去执行任务。
这样背课文,还有个顺带的好处,就是和老师很多闲话。去了总归会说些旁的话。有的同学是背不出,耍赖皮找借口,和老师厮缠。而老师比我们大不到十岁,温婉细腻,最是可亲。
上课编故事,编小品,蜜陈是我们的听众和观众。课文里的词,老师会抽出一些来,列在黑板上,要我们一人一句,串联出故事。编的人要听前面都说了什么,不能光想着自己那一句。而老师查验词语用法之余,也顺带听我们的胡编乱造,一起傻笑。课文里的情节,能演的都要排成小品演出来,自己编对话,这是一大负担,也是一大趣事儿。课余想着法儿拉上中意的男生,到自己小品组里,去草地上排演,吵吵闲架,呕呕闲气,是初中生活的亮点啊。
写英语周记,也是亏得有蜜陈做读者。青春的寂寞闲愁和纤细敏感的心灵,如果遇到粗疏不在意的读者,恐怕也就没兴趣写了。可是,写这个日记,很快就从点滴闲话间知道,蜜陈是带着个人兴趣读的。不但关心语法,也听去了你心里的话。于是写周记就成了给蜜陈写信了。老师三言两语的回应,但凡不是板起脸来训诫,都是很宝贵的哦,比一般读者的意见重要得多。要培养表达能力,莫过于先给表达的动力。表达出来,得不到回应,或者只有居高临下乃至粗鲁的回应,谁还乐意表达呢?不如喝闷酒去。
蜜陈有种接近于消极的平和,比起旁边上进心强的老师,对学生要宽容很多。上进心强,就难免对拖后腿的学生来气,而且恨不得好学生也能再考高些,拉拉平均分。蜜陈不大来气。她似乎以为,我们就是好的,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我们自己不好了,满心觉得亏欠蜜陈,并不需要她来说责备的话。
如果父母已经把孩子弄成了没有外力逼迫就不学习,那碰上这样的老师,未必是好事。倒是严厉些,只是押着你考高分去,保不齐将来也进个好大学,再找个认学历不认能力的单位,一辈子以学习为苦,却也能混个殷实日子。可是效实的学生大都不靠逼迫。不爱学了也有不学的自由。这个自由很宝贵的。像张五常这样晚起的秀才,如果也早早被整得以学习为苦,恐怕也就没有今天的潇洒了。
高中的蜜何,比蜜陈开朗;同样爱学生,懂聆听,上英语课会变成英语聊天课。蜜何说,你们说说你们的想法,那我们是真的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的,蜜何不会拿出标准意见来,大家不觉得自己所言,仅仅是到头来为了陪衬那标准意见的神圣伟大。若那样,谁有兴趣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