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许多年,相隔了千山万水,初雪纷纷,那一刻,谁又忘得了谁呢……
我觉得我娘不是个正经人。
自我懂事起,她就说我爹死了。
然后呢,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总是屁颠屁颠地来找她,一个劲儿地说我是他儿子。那男人长的很好看,不是漂亮的那种,是那种……叫什么来着……噢,是俊!那男人长的很俊,跟山里砍柴路过我家的男的,不一样。
起初我不是信的,毕竟我娘养了我这么多年,她没道理骗我。后来……后来我就不信了。
因为,她喝醉了。
山里没有桃花,她也没酿过酒。就算有她也酿不成。我暗自腹诽。却不知她哪里来的酒,常常提溜着一小坛,坐在屋顶上一个人喝。
我常常担心她会把屋顶坐塌。因为我们的草屋实在不堪一击。她有些醉了,没事儿,塌了凌焕会来修的。
是的,那俊男人,叫凌焕。
她一个旋身就稳稳地落在屋顶,手里自然是不离身的酒葫芦。她看着在地上的我,嘿,有本事你上来啊。
我发誓,那一刻我很想打她。
那天她醉了,睡在了屋顶的草堆上。半夜,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点起蜡烛,看见凌焕坐在她床边,手里还握着她的手。
凌焕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娘不让我来,我先走了……你……你别告诉她。
我本想说,你们继续,可凌焕没给我机会。
我想回去睡觉,但作为一个至善至孝五好少年,娘喝醉了能放着不管吗?也不是不行。但万一她耍酒疯,把狼啊啥的招来……我认了。我守着。
我差点睡着,没睡着的原因是我听见我娘在嘟囔,“凌焕……”。
我有了计较,我觉得我爹没死,就是凌焕。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因为什么……巨大的事情分开了,然后凌焕千里寻妻。还有子。但是我娘不愿意原谅他,所以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虽然……
我简直神了!我一拍脑袋,对自己崇拜不已。
我觉得很好,凌焕是我爹,一个好看的爹。
我决定担起让我爹和我娘破镜重圆的重担。
于是第二天,我烧了我家的房子。
我烧的很有技巧,做饭溅出的火星子,烧着了堆着的柴火,顺利烧到了房顶。
凌焕下午就来了。
我娘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喝酒。
我假装因为愧疚,主动提出帮忙,和凌焕凑到了一起。
我开门见山,“你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了,现在还没原谅你?”
凌焕明显愣住,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没说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扭头去看阿言,被她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
我心知肚明,“你别看她,她什么都没跟我说,”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是我爹嘛,那你告诉我,你干了啥。”
他明显一喜,又沉下脸。
我懂的,他不想说。
“你还想跟阿言在一起吗?”
“我……”,他看着我,“你还小,你不懂。”
我很有耐心地等他说完,“我不小,我都懂。”
说完我就走了。我觉得在这个时刻给他一点威慑力很有必要。
凌焕要走的时候,看了我好几眼,像是有话要说。我没理。果然的,他还是偷偷地拉了我出来,“你有办法能让阿言重新接受我?”
“那得看你的诚意了。”我不多话,达到目的就成。
凌焕还是时常来找阿言,阿言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所以他顺理成章地来找我说话。
凌焕与阿言是成了亲的,他们师父当的证婚人。说起来他们能在一处,山上的师姐师兄们,也是出了力的,当然,这个另说。
本来欢欢喜喜的,想着这有情人终于能成眷属了。谁承想没过多久,朝廷就派了人来。阿言是什么人,能叫他们找到的,来者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对凌焕恭恭敬敬的,殿下,您受苦了。臣,恭请殿下回朝。
凌焕很淡定。一朵野花,细细地看了看,又抚了抚,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什么殿下。
殿下明察,先太子蒙冤一事已尽数查清,殿下大可安心……
先太子平反,凌焕自是知道的。传得沸沸扬扬,凌焕没什么想法。父亲沉冤得雪自是好的,也就安心。只是阿言……当年叶家灭门,阿言怕是过不去……
阿言……
凌焕决定回去,他觉得就算阿言跨过了这坎,有些事也该好好处理。
元和三年,先太子第五子焕殿下回朝,封亲王,入王府。
“我不知道那时阿言已有了你,若是知道……”
“停停停,说重点。”
“后来……”
当时的皇帝是幼时与我交好的,回朝后也待我极好。
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阿言没有追来。
我明白皇帝千里迢迢寻我的原因,于公于私。朝廷里有些乱,先太子的昭雪更是让本来就有些不平的湖面起了更大的波澜。皇帝想让我娶妻。为了安抚,为了巩固。我不答应,我说,我已经成家。太后劝我,皇族子弟里哪有一个是顺心遂愿的,娶了她便只作作样子吧。我不肯。皇帝为难。我说,只要不让我娶妻,我便帮你。他答应了。
其实很简单,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皇位。我可以帮他。
也许,让我娶妻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这个吧……
凌家的江山,到底还是要凌家人坐的。这一点,于我于他,倒是一样。自然的,在巩固江山的这条道上,我是尽了心的。
我花了一年摸清朝中各大臣的势力,理清了他们的眼线和分布,又花了两年策反和清除。在此期间,又发展亲信和为皇帝培植可信力量。还有两年,这两年,我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毫无破绽的死亡。
既然决定离开,那就离开的彻底,不留一丝余地。过惯了闲散的日子,勾心斗角的,到底是不适合。我想,阿言也会如此。
元和七年,秋末冬初,我感染风寒。病情缠绵,后来渐重。元和八年春,先太子遗子焕殿下薨。同年六月,丞相下马。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不会不知道怎么做。
我死了。
我活了。
我回家找阿言。她不在。屋子里的人,我不认识。
怕是担心再有不相干的人找来,离开也是有的。
我继续找。
五年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变,也可以变的面目全非。
阿言喜欢住在山里,我就一座座山地找。青山绿水是她的心头好,没想到……她留在了这里……
“后来……后来就这样了……”
我定了心,凌焕应该,确实,是我爹。
按凌焕的逻辑,一切都一目了然了,阿言没去寻仇,应该是因为我,凌焕没回来……他也的确……是有苦衷。
“那你跟她解释了吗?”
他嘴里的阿言听着像个慈母,像个明是非,讲道理的,我觉得有些不能接受。我觉得阿言没去寻仇,不一定是因为我……好吧,我可能占一部分,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那是什么呢……?emmmm……算了,就是因为我吧!
凌焕看起来有些惆帐,他惆帐地看了眼阿言,又惆怅地摇了摇头。
“她没给我机会。”
我觉得也是,阿言那个脾气,估计是凌焕一开口她就跑的没影了。
“她喝醉的那天喊了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
我觉得我这个爹智商不太高,“凌焕。”
“哦。啊?啊!是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后来,我就上山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反正等我知道的时候,我的命运已经被决定。
凌焕拉着阿言的手,阿言笑的满面春风。凌焕看着我,“我和阿言要出去走走,带着你不方便,你就去你师公那里吧。”
一段话说的丝毫没有愧疚之情。我有些疑惑,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儿子啊,有这么对待亲儿子的吗?就算不是,你们和好是不是有我一份功劳?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嘛?!
我表面淡定,“就此别过。告辞。”
是三师叔来接我的。
他们是先走的。
其实这样挺好的,我觉得。阿言虽然没心没肺,但我有啊,看得出来,跟凌焕在一起,她是真的开心。
上山之后,师公给我找了个玩伴。我知道,师公对我,是真的好。
他叫晏清,是大师叔的二弟子,冒着些傻气。他对我很好,估计是看着我觉得可怜。
他们都说我像我爹,我内心里想着:我明明像我娘。然后,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山上的日子很平常,一天天的,习武念书,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不用担心会无趣。
因为有晏清。
晏清待我很好。
出了事总是替我扛着,受了罚陪我受着。偷来师公珍藏的酒陪我过生辰,在下山置办物品的时候偷偷给我带些吃食,还会在有星星的晚上陪着我,就这样静静地看星星。
我记得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一起躺在师公的桃林里看星星,没有人说话。
我觉得晏清有话要说,可能还挺重要。我等着。
等了许久,直到天亮,我没等到。
一晃眼,我们下山了。
跟晏清分开的时候,我有些担心。他呆呆的,傻傻的,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想回家去看看就来找晏清的,可是……
可是我遇到了南溪。
南溪是个妖怪。
“我叫南溪,南边的小溪的意思。我住的地方南边有一条小溪,所以叫南溪。”
“哦,好的。”
我刚进山,就有一个姑娘挡在我面前,跟我这般自我介绍。
我绕过她,继续走。
“长安!你是叫长安吧,我是你救的人参精,我是来报恩的!”
我觉得这姑娘脑袋有点问题。
我继续走。
一没看路,那姑娘又在我前面了。
“麻烦借过。”
“长安你不记得了吗?”她看上去有点气愤,“你很矮的时候,这么矮,不对,这么矮的时候,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吗?”她在比划,“一个很好看的男的把我挖出来送给了一个没那么好看但很凶的女的,然后你救了我的!”
我好像有些记起来,当初阿言还在山上的时候,凌焕常常来送些东西,好像有一次,是,他送了人参……
我打量了下眼前的,如花似玉的姑娘,想起那时候见到的人参可是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她说是被凌焕挖出来的……咦~
“长安!”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姑娘,下山的路这边走。尽早下山看病,还有救。”
我抱拳,离开。
“长安!”
没来得及反应,我不能动了。
“真是的,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非得让我变给你看是吧。”
然后我眼见着她从一个傻姑娘变成了一个萝卜,噢,不对,是人参,然后又从萝卜变成了傻姑娘。
我信了。
她除了我的定身术,我又能动了。我照着读书人的样儿,朝她揖了一揖,她抱着手,看了我一眼,“南溪。”
“南溪妖怪,我很忙,报恩的事能不能以后再说。”
她不淡定了,“那不行,我们人参精最讲义气了,都找到恩人了哪能以后再报恩啊!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那妖怪一路尾随我到了家里。一路喋喋不休。
她不肯走。
我无法,由着她。
我问她,“那你要怎么报恩呢?”
“以身相许啊。”她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我没有很诧异,阿言看过的话本子上都是这样写的。
我笑了,“也行。不如就明天吧。”
她忽然慌乱起来。
我知道了,她只是说说而已的。我想呢,只是顺手把她扔了出去,虽然也是救命之恩吧,让她免于被阿言迫害,(事实是我觉得叶言火气太盛,可偏偏凌焕还送人参来,然后……)也用不着用“以身相许”来报吧。虽然古人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后来我才知道,南溪她,是有心上人的,噢,不,是有心上妖怪的。
我笑笑,不再提这件事。
家……屋子里还是那样,一如当年离开的时候,没缺没少的,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灰。
阿言没有回来过。
我看了许久。
准备动手收拾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晏清的脸,“多久没收拾了?”
是晏清在帮我收拾。
也许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嘴角是扬起的。
南溪在我这里住了挺久。
她不用吃饭,却每次都吃的最多。她说,好吃!
这是自然,在山上的这么些年里,别的不敢吹,做饭是一流的。何况跟着阿言的日子教会了我,一定要学会做饭!
我夹了筷菜,刚放进嘴里,对面坐着的她忽然放下了碗筷,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这倒是难得。
她走了出去,坐在门口。夕阳快要落下。
我收拾了桌子,在她身边坐下。
“长安,我是不是太自信了?也许,他根本不喜欢我呢……”
他是长长久久开在她身旁的一株兰花,久到连南溪的父母都不知道他活了有多久。
他叫一尘。
一尘,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究其源,我们只不过是这世界中的一粒尘土罢了。
这样的名字,我想,他大概是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没几天,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古人常常用花来形容女子,大概是世俗里崇尚的男子是该有阳刚之气的,故未有用花来形容男子。殊不知,若是男子好看起来,真的是没女子什么事了。
是的,他是一尘。
我并不太惊讶,甚至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长的就是一朵花的模样。
南溪不在,她去山下的水潭子抓鱼去了。
他是来找南溪的。我领着他去了山下,到了水潭子边上。
南溪在抓鱼。很笨,一身水,一身泥。
一尘微笑着看着,眼神里温柔地能沁出水来。
我见过这种眼神,那是凌焕看阿言的眼神。
我懂了,一尘的心里,是有南溪的。
我想去找晏清了。
我去了晏清师父,大师叔家里。大师叔说,他回家了。原来,晏清是褚家的儿子。
我记得晏清是想去山里住的。他说,等以后空下来了,也去山里面住住,没人来打扰,清净!
我还记得晏清是喜欢雪的,在无妄的时候,每次下雪他都乐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我花了很久,找了这一处地方。
是真的,春天的时候会开很多的花,山花烂漫,夏天的时候树木会长的很茂盛,绿树成荫,泉水清凉甘甜,冬天的时候可以看到苍茫的雪景,秋天的时候可以欣赏绝美的夕阳。那是我选的地方。
我寻了很久,捯饬了也很久。等一切安排妥当,我再去寻晏清的时候……
他身边多了一个孩童,咿呀学语,晏清看他的眼神里有温暖的光。
我走了。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晏清该是过这样的生活的。才华有所施展,抱负有所实现。我觉得挺好。
这样,又何必再去打扰。
山谷里下起了今年的初雪,纷纷扬扬的。我记得,我还欠晏清一个约定。我说,要陪他一起看雪。山上共处的那么多年里,雪并不常来。每次下雪却还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简单地看次雪,始终没有实现过。
雪花从空中飞舞而下,天地一片白色。雪中印出晏清笑的样子,我伸出手。触手是冰凉。
褚世家在南方,经年见不得几场雪。屋里晏清正看书,长安跑进来,“师父师父,外面下雪了……”一溜烟又没了影,晏清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忍不住还是走了出去。
长安,这里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这次可以好好地……
长安记得,记得晏清是想去山里住。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晏清想去山里住的原因。因为长安的家,是在山里啊……
雪还在下,一片北方,一片南方。
一个抬手欲触,一个伸手欲接,经过了这许多年,相隔千山万水,雪花停留指尖的那一刻,谁又忘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