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镇是从来不下雪的。
为什么会叫这么个名字,谁取的,没有人知道。
陈老爷是白丁镇的大户,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陈老爷年轻时摸到了做生意的门道,发了家,令好多人羡慕。大家都很尊敬他,除了读书人。这些穷酸丑的读书人,总是有一股他们所谓的“骨气”,认为陈老爷空有钱,没有那所谓的“文化”,很是瞧不起他。
陈老爷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气不过,却又是事实。好在他还有一点觉悟,闲下来的时间,他就开始读书,什么《西游记》,什么《水浒传》,凡是带图多的,他都读,最爱连环画。图少的他一律不碰,他说太晦涩,读不懂。
陈老爷有个儿子,叫如玉。不知陈老爷从哪里看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觉得这话很好,于是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如玉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陈老爷对这件事很上心。自己没文化,儿子不该没文化。他要给他上最好的学,让他以后不至于像自己一样受人白眼。
陈老爷决定请老师到家里来,给如玉上课。
消息传出去那天,来报名的读书人,快把陈老爷他们家的门槛都踩坏了。
最后选上的,是一个叫吴亦庸的人,吴先生家里有一个老母亲。吴先生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没有讨媳妇。陈老爷对他评价很高,说他多才多艺,为人谦虚温和。其实大概,吴先生曾经没有说过陈老爷的不好,让他很受用。
陈老爷家有一个长期做工的人,这人姓步,是村上的一户人家。步家有一个女儿,叫步青。步家来做工时,不放心把孩子放家里,时常带到陈老爷家里来,因为年纪和如玉相仿,两个人成了很好的玩伴。
陈老爷担心儿子一个人读书寂寞,又为了显示自己的慷慨,让步家把步青接过来一同读书,不收学费,吃住全包,权当陪读了。步家开始一再推辞陈老爷的好意,陈老爷以自己的“血的教训”来告诫他们,不读书可是不行的;二来孩子在这里也方便,步家便同意了。
步青和如玉开始在吴先生的教导下读书。
吴先生不止教些书本上的东西,他也给两个孩子讲很多书上看不到的东西。已经不是考取功名的年代,大家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尽心尽力。但吴先生不然,既然拿了别人的钱,就要为别人把事做好。他依然兢兢业业的教着书。吴先生向来便是如此。
吴先生的课上,戒尺是没有的,他脾气温和,很少发火,两个孩子也听话乖巧,他很少操心什么。
吴先生偶尔会在课上画一下画。这是有原因的,来教书之前,吴先生常靠过年给人画门神赚点微薄收入。这画的,自然是门神。
在这样的地方,画山水、花鸟,是不赚钱的。没有人会要,就算真有这个需求,别人也会找略有些名气的画家。画门神就不一样了,这地方没有专门画门神的作坊,所谓画家,又不屑于画,觉得掉了身份。每逢过年,吴先生会给别人写对联,有时顺便,就画一对门神,一开始也画的并不怎么好,画的多了,也就是那个样子。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吴先生写对联,总要添一对门神的。
有一日吴先生把母亲也接过来,陈老爷听说了,忙叫夫人过去接待接待,不要缺了礼数。
陈夫人过去时,吴先生正教两个孩子画画,吴先生的母亲坐在旁边打着盹儿。吴先生画的是秦叔宝,隋唐演义里,那个手持双锏的秦琼,就是秦叔宝。正值要过春节了,吴先生教他们画这个,他们也饶有兴趣。
陈夫人站在旁边看,并没有打扰他们。吴先生把笔给如玉,让他把秦琼的一只手画了,又拿一支笔给步青,让她把另一只手也画了。
如玉画的手,又肥又壮,活脱脱一节节的莲藕;步青画的手,纤细圆润,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两只天差地别的手出现在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身上,颇有些滑稽,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孩子也笑了起来。
“吴老师的画,可是被这两个娃娃毁了,可惜了可惜了。”陈夫人笑着说到,伸手摸了摸如玉和步青的头。
“陈夫人过来了呀,不碍事不碍事,两个娃娃都很好,能教他们是我的福气呢。”吴先生眼里都是欣慰的神色。
“哪里话,孩子们的福气才是,吴先生多才多艺,他们能学到,是他们的福。”陈太太看看正迷迷糊糊的老太太,轻轻的唤她,“老太太,老太太,这里可冷,到我们那边儿去坐吧。”
被人这么一唤,老太太清醒了过来,眯缝着眼瞅了瞅这人。
“娘,这是陈老爷的夫人。”吴先生给母亲介绍到。
“哎哟,陈夫人啊,对不住对不住,人老了,一个不留神儿,就睡着了。”老人家说着要起身,陈夫人急忙过来扶了她一把。
“不说这些客气话,吴先生在我们家教书,就当自己家一样。您好福气啊,吴先生会读书识字,又有孝道。您先和我过去吧,我们就别打扰先生和孩子们了。”陈夫人扶着老太太,一边的和她说着话。
“读书识字,又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叹口气,和陈夫人走了。
吴先生没有说话,这其中的滋味,也许很不是滋味。
吴先生教着书,后院的桃花又开了几转。
吴先生教了没几年,镇子里的学校开始建了起来。两个孩子纷纷入了学,又都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中学读完,步家让步青回了家,后来当了小学老师;如玉被陈老爷送去了国外读书,如此一来,天各一方,便再也没有相见,失了联络了。
如玉从国外回来,是陈老爷去世了。
陈老爷去世了,步青是一定要去的。
步青到了陈家,来吊唁的人很多。陈老爷虽算不得一方名仕,但毕竟家大业大,认识的人还是很多。
陈家的人都披麻戴孝,神情悲伤,更有的已经是哭的不能自已。步青一眼就看到了如玉,他变化不大,还是以前的样子。步青很想过去和他叙叙旧,但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合时宜。
对于陈老爷的去世,步青也很是难受,她的父母早已过世。现在觉得仿佛又失去一位亲人,这份情感,纠结于心头,却不知能和谁说。吊唁完便匆匆走了。
三五天之后,步青接到通知,所有小学教师回家待业,学校暂时停课。这宁她很摸不到头脑,去学校找了几次人,答复均是,回家静待通知。她只能回家,做些农活。
没过多久,街上就有爱传话的寡妇,小媳妇之流,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有人看到如玉,隔三差五上门找镇上管教育的刘老五,每次相谈甚久,甚至有一次就吵了起来,再往后,学校就停了课。听说,如玉这次回来,除了父亲去世,就是想把家业做大,陈老爷送他出去,学的就是做生意。他去找刘老五,说是要把学校这块地,改作他用,少不了刘老五的好处,一来二去,可能事情就成了。
步青听不得这些闲言碎语,她知道如玉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常在耳边过,总要入点心。加上学校也确实停了课,两人多年不见,人总会有些改变,她变得不那么确信起来。
人怎么会不变呢?只有活在别人记忆里的人,才不会变罢。
步青想找如玉问问,几次上门,都被告知不在家,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风言风语就传的更多了,说是如玉近来几天,往镇上稍微有点家底的,都跑了个遍,每次都是喝个烂醉,方才回家。据说是要拉拢这些人,一起做大事,有钱人家,免不了就聚在一起花天酒地,喝的多点。还有人传,说和高老爷家的小姐,亲都定好了,只待良辰吉日,就娶过门去。
步青觉得很累,也有点失望,她觉得奇怪,她失望什么呢?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她开始找一些事做,快要入冬,入了冬,能做的事就少些。
冬天说来就来了。
如玉躺在病床上,呼出的白气刚刚升起,就消失在空气里。
“你说说你,做那些事,谁知道?有什么意思?还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谁又来看你,感谢你来着?”陈夫人坐在窗边,不住的抹着眼泪,她老了,眼泪从那些皱纹里流过,流的很慢。
“妈,对不起,我……咳、咳!”如玉话没说完,剧烈的咳了两声。他拉着陈夫人的手,他也很难受,他放心不下陈夫人,他走了,谁来照顾母亲呢?医生和他说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无节制的饮酒,一入冬,一病倒,熬不过这个冬天,就很难了。他心如刀绞,却哭不出来。
“行了,行了,别说了,好好休息吧。唉,你说你,老爷送你去学教育,图个啥?回来了以后,去看了那个学校,二话不说,就要改建,刘老五那个杂种,你怎么说的动?黑了心!发了疯!就要你那么多钱!自己垫不够,你去找那些人,那些人都觉得自己是达官贵人!是皇帝老儿!你说你,唉……”陈夫人说到气愤的地方,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妈,要让他们出钱,可不容易,灌醉了比较容易说话。让他们家的孩子免费来读书,他们才肯出钱。”如玉笑笑。
“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夫人抹抹眼泪,“你说你,图个啥呢?”
“我不图什么,只希望镇上的孩子读好书,学校破破烂烂,送来读书的孩子太少了,不读书不行的,遭人白眼,一辈子,就是个白丁,白丁镇,什么时候能换个名字呢。”如玉说完,望望窗外,想起很多。
“读书识字,又有什么用呢?”陈夫人叹口气。
病房里的母子俩不再说话,空旷的房间,仿佛又冷了些。
如玉的葬礼一切从简,来的人也不多。他葬在镇子北边的一个山坡上,这是他的意思,这个地方小镇的风光尽收眼底,新修的学校更是能看见个全貌。
这个冬天,白丁镇第一次下雪了。
步青又听了些风言风语,她哭了一晚上。她觉得失望极了。
学校下达了通知,复课了,老师们都回来了,步青也不例外。听说新学校十分漂亮,学生更多,步青备课到深夜。
“妈,我走了,有什么事让人来学校找我。”步青和陈夫人说完,从陈家大门走出去了。
陈夫人点点头,儿子走了,又来了一个女儿。她忍不住想哭,她近来变得爱哭了些。
步青走在街上,下着雪,她紧了紧衣服,却并不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