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会钧
篇首语:泉州老城的味道正在一片片拆迁声中慢慢消失。
近段时间儿子老惦记着多去外婆家住几天,他说:“都拆到前面那几户了,再过几天可能就会拆到我们家了,再不去多住住,以后就没机会了。”我们大人说:“拆了好啊,老房子拆了不但有补贴,还有新的套房住,你干嘛舍不得?”儿子说“我就喜欢住那老房子,还有那条老街,拆了之后虽然有新房子住,但没有现在这老房子的味道,这条老街再一拆,就更没味道了。”
天那,一个屁大的孩子竟然懂得老房子老街的味道,而且偏就喜欢这种味道,而我久居这个城市,竟然嗅不出这老城到底有什么味道,我们大人真的是在现代都市的“鸟笼”里住久而变得迟钝了吗?我不由得惶恐起来,放慢脚步,再好好看看我们这个曾经熟悉的老城,她,正与我们渐行渐远。
也是像儿子这么小的时候,感觉这个城市很大,拉着大人的衣角从这条街到那条街要走很久,从家里到学校要穿过三条巷子,横过一条大街,但都是用两腿走,不用大人接送,现在觉得这个城市很小,不管是上班或上学却都要坐车,最起码也要电瓶车或自行车,走几步路就能到的是少数有福的人,尤其是孩子上学,没几个家长敢放心让孩子自己走着去的,路上情况实在复杂。
以前在路上可以沿着各类摊点搁搁停停,在小巷的石板路上蹦蹦跳跳,随意踢几块石子一路来回,顺便看看各条街巷的门牌,什么夫人巷、相公巷,甲第巷,白狗巷┄┄我们经常猜测着这些名字一定有什么来历,于是就去问大人,去翻书,然后就喜欢上这些街啊巷啊的,现在都开着车从大街上呼啸而过,也不知沿途都有些什么风景,呼啸不得的时候那一定是前面的车儿们又摆起长蛇阵了,只好呆着抽闷烟吧。
大街两侧竖起了一座座楼盘,比高大比档次比看谁起的名字更生猛更有杀伤力,什么豪宅、华庭、御园,前掇定语也来得气派,什么国际、皇家、尊荣,就差没把宇宙加上去,大有一旦入住,便可君临天下之势。可惜我天天从这些楼宇经过,还老是把许多楼盘的名字跟位置搞错,大家的名字都这么气势非凡,叫我实在不好区别啊。 这些奢华的名字背后实质上就是腐朽的封建帝王思想,它像高启的房价一样让人心生厌恶。
现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学院院长、中国首位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王澍先生在《向世界表达我们的文化自信》里说:“建筑能影响人的思想,也可以让人‘腐败’”,“看到高造价的房子应该感到是‘不道德的’。很贵的社区就属于‘不道德社区’”,“源于中国本土文化的优秀建筑设计,是中国居住文明核心竞争力,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经济、民生等领域,还在于向世界表达我们的理念和价值观,是一种文化自信的表达。真正的自信,往往以温和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不是用夸张、奇观的方。”
现代城市由于扩张步伐的过快,许多具有上百甚至上千年文化积淀、独具地方特色的民居群落被夷为平地,代之以拔地而起的建筑,而这些现代建筑大多其实就是简单的抄袭或雷同的翻版,与一个城市的特定文化格格不入。建筑是一个城市文化的载体,“普遍意义上的大众生活构成文化的根基”(王澍语),我们大手笔的推倒了成片的民居,表面上只是推倒了一些过时的建筑,实际上是推倒了一个城市文化赖以延续的根本载体,当我们为这个城市越来越像某些大都市而沾沾自喜的同时,我们失掉了一个城市最起码的自信,这个城市的独特魅力也一并失去了,所以王澍说“文化独特性才是城市最有价值之处”,“建筑并非匠作小事,当慎之又慎”。
儿子外婆家现在住的这条街叫聚宝街,街的尽头以前有个第九码头,可知从这里到入海口还有第一、第二到第八码头,大大小小的客货轮船就从第一到第九码头次序摆开,绵延几十里,想象着那是何等的热闹壮观,最终所有货物从这里装卸,人流在里聚散,最后都从天后宫前的南城门洞口涌入泉州城,成就了这里“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景象。这条街曾经装载了太多的繁华风物、不屑往事和各色人物,故名“聚宝街”。
不管什么好东西都要先从这里登陆,富足优裕的生活滋养了这里的小资情调,纨绔的公子哥和大家闺秀在街心游荡,故有“聚宝的散仙(阔少),青蒙的华侨”之说。这里的人即使家境再不怎么的,也不忘早晨起来时沏壶茶,睡前抽上几口。这个片区以前多产帮头社团,耍拳的,唱曲的,喝烧酒的,理发的,杀猪的,卖膏药的,做鱼丸的,还有那拎鸟笼的,耍猴的,扎纸人的┄┄一片升平,泉州谚语“拳头烧酒曲”就出自这地方,老泉州人称之为南门外,它是泉州码头文化的聚集地,是城乡结合的过渡带,穿过这条街,进了南城墙,也就是真正的泉州内城了。
我妻子的爷爷生前是做灶的,在当地也称得上是一个人物,他做的灶烧柴不吐黑烟且美观耐用,人称“清江师”。就这么个做灶师傅,骨子里竟满是小资做派,穿白长裤,戴绅士帽,还骑着马,一身的整洁,住着小阁楼,抽着进口雪茄,娶了两房老婆,带了三两徒弟,有着严格的礼仪规范,要求晚辈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吃要有吃相,被人请去做灶还耍大牌,经常迟到,还狡辩“人到时就到”,没人拿得了他,谁叫他手上有那绝活呢。
那小阁楼一住四代人,两层格局,晋深二十来米,单层挑高三四米,铺着红色六角地砖,冬暖夏凉,那条陡且狭的木制楼梯是孩子们玩耍好所在,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在这里爬上爬下,追逐嬉闹,整间屋子都萦绕着他们的笑声,太婆坐在那里眯着眼,垂着下巴笑,外婆站在楼梯下紧张的喊着:“快下来,别摔着。”其他的大人们顾自喝茶聊天,偶尔回头喊上一声。大多数日子里,外婆总要煮了一桌的菜,几代人围着吃,聊着各种话题。年节里,我们总要炸上一大堆的鱼、肉丸子,蒸了许多的糕饼之类,用来祭祀天地祖先,孩子们就在大人的缝隙里来回穿梭,屋里冒着热腾腾的烟雾,人声鼎沸。
跟现在比,那时的街道实在称不上宽阔,更不用说豪华,但大人小孩都可以在上面自由的活动,大摇大摆的走路,做着小本生意,不用当心会有什么交通事故,因为汽车实在太少了,不必人车争道,当然自在悠闲了许多,街道也在心理感觉上宽阔了许多。在这宽阔的老街上,街坊邻里的嗓门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可以张三李四的呼朋引伴,东家没米了,可以随便到西家舀点,王家今天杀了头猪,众街坊都给分一块,端着饭碗可以从街头走到街尾,进到哪家的屋里随便夹点菜,没人跟你计较,外出了把钥匙托邻居保管几天也没啥事,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家门口当街席地,围了一圈打麻将聊天,冬天的晚上大家晚饭后早早上床睡觉,没有歌舞厅,没有KTV,日子照样打发得有滋有味。尤其是那些小吃店,果蔬铺,卖的动物不打激素,植物没有反季节,绝对的原汁原味。
老城每条街上的味道都各具特色,东街的肉粽,西街的面线糊,聚宝街的鱼丸,天后宫的绿豆饼,侨光影剧院的海蛎煎,金鱼巷的萝卜酸,水门巷的狗羊肉,伴宫口的卤面,这些老字号早成了老城的地标,耳熟能详,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一群人在老字号门口扎堆,就为了等那口地道的味儿。现在有许多老华侨就是冲着那一口地道的味儿回来的,可惜,现在连老街老巷都拆了,哪还有地道的那一口啊。
前几天在泉州大桥的公交车上,几个年青人指着百米外的顺济桥兴奋地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顺济桥啊。顺济桥是以前晋江通往泉州唯一的一座桥,以每支桥栏都有石狮闻名,几年前被大水冲垮,成了断桥,剩下的那一截一直没拆,估计是要让她也成为断桥一景,只可惜没有西湖断桥残雪那么诗意,也没有许仙白娘子那么浪漫。我只听说洛江桥、安平桥有传说,不料现在连这被大水冲垮的顺济桥在年青一代眼里也成了传说,甚至有可能是传奇,真是让我惊讶万分。大概真的是物以稀为贵吧,上千年的东西在中国可以沿街乱放,到了美国上百年的东西就进了博物馆,这个曾经伴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老城,一二十年间就成了年青人眼里的传说,这也太遥远了吧。于是我们这一代人惶恐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老照片,旧物什,实在没什么东西了,那就像我一样写点老记忆吧,一不小心这些东西可能就成了收藏品,具有了文物价值,那可是要增值的啊。哈哈!
拆迁,拆迁,扩张,扩张。老城区一片一片的被推倒,新城区雨后春笋般的茁壮成长,老城的记忆一层一层的脱落。建筑的格局可以改变一个城市的风俗民情,人际的交往在不同的建筑空间会产生不同的距离感。我的儿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生长在现代文明的城市里,对一所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依依不舍,对一条狭窄的老街情有独钟,对一座灰色黯淡的老城百般眷念。
他眷念的难道会是那些斑驳的土墙或是陈旧的家具吗,不,他眷念的是这所老屋,这条老街,这座老城的亲切与温馨,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一颦一笑,一粥一饭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最放松,最灿烂的笑容。或许,随着堆土机的日夜轰鸣,他也意识到了所有的这些很快将被高楼大厦所取代而最终成为记忆,他不得不在十二岁开始学会收藏记忆,收藏这座老城的味道。
2012-2-3
(发表于《泉州文学》2012年7月号,《泉南杂志》8月份转载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