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然(凡人呓语)原创
载着侯振江的大巴车,一路颠簸,顺利扺达苏北小城盱眙。盱眙县城,背倚诗人米芾曾盛赞的第一山,脚潆淮河水,一条南北向的城区干道淮河路纵贯市中心。县城内还有,濒临淮河岸畔的宝积山,城区内的清风山、天台山和磨盘山。山上,古木苍翠,鸟雀啼鸣,曲径通幽;城畔,粼粼光波,百舟竞渡,水天相接。淮河大桥,飞架东西。城内,商贾云集,人头涌动,车水马龙。
盱眙长途汽车站,就坐落在繁华的县商贸中心背后。车子平稳地驶进车站下客区,数十辆崭新的大巴,一排排按序停放,只待一声召唤,便昂然出征!时尚女孩,没什么行李,只抱了怀里的一只宠物狗,下车就尤显得方便。车子才停稳当,车外便有一位中年男子边向时尚女孩招手,边呼叫她的名字。时尚女孩也发现了车外的那个人,便推开车窗,欢快地叫了声:爸,你接我来啦!接着,她就像只幸福的小兔子,一跃一跃地奔往车外。也没来得及告个别,侯振江心里略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他是等众人都下了车,才不急不慌地拎背了行李走下来的。肚子似乎有点饿,侯振江打开包,将在候车厅没吃完的面包几口吞下肚,又拧开一瓶饮料,咕咕喝了两口,拧上盖子,重又放回包里。不饿也不渴了,他又去车站买开往管镇的中巴车票。
临近春节,到县城买年货的人很多,加上从外地城市回来的人,中巴车上,也是极为拥挤的。车上,坐着的,站着的,前心贴后背,脚都挪不动。侯振江心里很戒备,年关人多,小偷也更猖獗。小偷往往会选这种时候,出来行窃。冬天,衣厚,加之车上人多拥挤,也是最方便小偷下手的好的候。侯振江走南闯北,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他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只略一使劲,便抢到了一个十分安全的位置。尽管,也不是座位,是在中巴车司机右后侧的凸起的一块盖板上。侯振江摊了行李,人便也坐了上去。这样才极安全,小偷总不能坐下来,偷他的财物。车上人很杂,有像侯振江这样,在外上班,回乡的;有干部模样办事的;有活络的小商贩,来城里进货的;更多的是,头发焦黄,脸皮干皱,衣着痈肿的乡村里的男人女人。侯振江在车子里扫了扫,没有发现什么熟人,两眼便看向车窗外。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是碧青地窜了一尺来高的麦苗。风一阵阵刮过,麦苗便摇头晃脑起来。一些错落的农舍庄屋,不时扑入眼睑,一蓬蓬的高大树木,一片片的青翠竹林遍布房前屋后,一汪汪微波不兴的水塘,到处分散的细长陡深的沟渠,一堆堆隆起的草垛,静卧在各户门前的空地上。灰白的乡间小径,迤逦散布于田垅间,仿佛是条条银灰的丝带,又恰如根根弯曲的乡村血脉,在广袤的农耕大地上经久地博动。车子从车站,沿城街一路向北,行至三口门,西折而去,跳上绵长高峻的淮河大桥,望淮河桥下,渺渺的淮波浩荡,灰白连片的芦苇在淮水潆绕的沙洲上,苍茫渺远,与肆意扑过来的寒风,拼了命地推搡扯拽,无休无止。淮河水掀起的阵阵波涛撞击得沿岸的凸石嘶鸣不绝,白色的泡沫涌上来,又纷纷的幻灭。沿淮河岸两边,各一溜排,粗壮歪斜的杨柳,无边地垂挂着,萎靡的柳丝,枯暗的表皮里,许是正蕴藏着含青待绽的春的鹅黄吧。货船一艘接一艘劈波斩浪行驶在淮水湍急的浪头,船头顶开的两道八字形浪波,顽皮地如影随行。淮河大桥如一根巨木,高架在淮水之上,人车小如蚂蚁,在这根巨木上往来蠕动。
过了淮河大桥,就是淮河镇了,车从镇街上,向西穿行而去。西去,还要过溜子河桥,直到一路西行至项庄,侯振江就在此下车了。侯振江拨开挡在面前的人丛,拖拽着行李,挤至车门边,正待迈脚下车,一张粗糙且骨节凸起的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拎起侯振江的一件沉重行李,嘴里还喊着“江儿”。侯振江头一抬,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苍老面庞出现在他的近前,父亲轻声嗫嚅着,满含了亲切的笑容迎候着他。父亲显得比以前更苍老了,紫红的脸上,刻满了道道弯曲着的深深皱纹。才五十几岁的年纪,头上的白发已占去大半,枯硬而蓬乱。在侯振江的印象中,年轻时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的。年轻时的父亲,身高有一米七五,瘦而峻拔,一头黑发,眼里常含着微笑。那时,父亲是名村上小学的民办教师,薪资虽薄微,却很受人敬重。每逢开学时,哪家孩子交不起学费了,父亲便设法凑些垫上,绝不让孩子因交不上费而失了学。侯振江共有五兄妹,父母负担极重,父亲每每教完课,还要赶回家,忙地里的农活。他一个人,等于干了两份工作,不瘦才怪呢。父亲脾气很好,很少责骂殴打他的孩子,除非惹他动了大怒,他那一巴掌下来,也是够重的。侯振江记得,小时候,一次小妹琳琳哭闹个不停,直到吃饭时还闹得不肯罢休,父亲终于失去耐心,一巴掌过去,抽在小妹脸上,足足过去三四分钟,小妹愣愣地不动一下,不叫一声,只任两条眼泪流进嘴角,洇湿了前襟。正当侯振江兄妹吓得六神无主,父亲脸上爬满悔意时,小妹琳琳竟妈呀一声,憋足了劲才振天般地哭出了声来。那次,也是父亲屈指可数的一次发怒,后来,他就极少打骂儿女了。父亲常常是蹲在墙角,和侯振江聊天,说些庄稼人的不易,念书的重要。他还常提醒侯振江,说我们侯家的族姓小,常在村里挨人欺的历历往事。侯振江就是在那时,暗自发誓,要读好书,将来脱离这片贫困,令他难过的土地的。造化又是多么地弄人啊!兜兜转转一圈,侯振江又回到了原来那个他曾嫌弃的村庄。
父亲骑着他那辆老旧的长征牌自行车,载着侯振江,两嘟噜行李挂在车把上,父亲的车轮,小心地沿着干硬凹陷的拖拉机深辙印,一路颠簸,爷俩笑谈着,向陡湖岸畔的那座曾在异乡的梦里无数次忆念起的小村庄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