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那个冬夜,雪越下越大,你远去的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对不起,在这漫天飞雪的浪漫时刻,我让你离开。因为,我没法与你更进一步了。我来到这里,只是来做短期的实习医生。在这个偏远的县城医院,你是我的老师,我们只应在工作的场所以师生的模式相处,别的任何妖蛾子都不该有。
不错,你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自带专业上的威严,又是青年才俊,人人称赞。我理应仰望你。
不错,我是个不谙世事的野丫头,念不入流的医专,人生处在最初始的积累阶段。除了青春,别无其他。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实习期间发生的一件事,突然浇灭了我在工作上的热情,我对自己能否胜任医生这一职业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那天我接到一个任务,或者说是我自己揽了事。内科病房刚收治了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她严重贫血需要输血,AB型血,可是医院并没有AB型的备用血。
AB型血,咯噔一下,我想到自己就是AB型,一个念头在我脑际盘旋了一下,但未做停留。当时我正准备回家休假,返回几十公里外的上一级城市,有人提议我可以顺路去市血站取血带回来,我不加思索一口答应了。
现在想想这医院也太不靠谱了,这怎么能是顺路的事呢?那么多规章制度,都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形需要采取的措施吗?说是顺便,其实我只能是专程去血站取血了,不敢耽搁呀!
然而那天不是我的幸运日。天寒地冻,路况不熟,我走了冤枉路,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追上返回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我只好悻悻然回到家中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拎起装着血袋的隔温箱,一路飞奔赶回县医院。
我带着完成使命的心情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大家冷漠无视的脸。“没什么用了,那个需要输血的小姑娘昨天夜里没挺过去。”有人这样说道。
什么......也没有人对我说过,她的情况如此危急呀!当然那个年头还没有手机,我的天使心刹时坠入地狱,我是如此天真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助人的好事。是的,我愿意去做,难道你们这些人就可以仅仅指望着我吗?救人于危难的当口,不可以发起献血吗?怎么可能我就是那个唯一知道此事的AB血型的人,可我却用一个最合理的理由走开了。
那天之后每每走过病区我就后背发凉,总觉得有一双渴求而无助的眼睛在盯着我,虽然我都没见过她。可她不是一个垂垂老人,而是一个生长中的孩子,我没法用生老病死来说服自己。
很快,我转到外科实习,你就在那里。
日常之中,我在努力地做着事,内心却是游离的。细思极恐,一个医学决定往往就是在试一试,不同的医生会与不同的病患发展出千奇百怪的演绎。可能你就是用大炮打了个蚊子,病人却对你千恩万谢,赞你医术高明。又或许明知回天无力,却要呼哧哧上阵忙活一番,走那个必须的抢救流程。
据说AB型血的人是纠结的双面人格,看来没错。我是怎样一个力不能及却拼着命好高骛远的人呀,但我还是低估了医学问题的复杂性,医生是游走在刀锋上的职业,一个经意或不经意的决定可能就来到了命运的岔路口。不是谁披上一件白大褂,就会有如神助。
仿佛我走错了路,却回不了头,人蔫蔫的,一改往日与人说笑打闹的作风。作为医学学生的我,在当时并没有抑郁症的概念。竟然有人说我是在学琼瑶剧的女主装深沉,好吧,我也不想反驳什么。
很奇怪,你很在意我,主动给我机会,让我做你的手术护士。外科很简洁,用手术刀说话,一刀下去,拨云见山,水落石出。我默默观察你,你双眉微蹙,神情专注,双手的动作稳健麻利,没有一丝多余,要如何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
那一天下雪了,你提议下班后去爬山玩雪。“好呀,好呀!”我立刻回应,完全没有思考。现在分析,这是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我需要用运动来发泄烦闷。
出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只有我们俩人。但我还是很开心。
“老师,你一直这么自信吗?"
"当然不是,我也经历了漫长的实践。即便现在,也时常会有疑惑。医学很大程度上是一门艺术,并没有绝对的唯一性,慢慢你也会知道。”
”我觉得我做不到,我没有意志力。“
”至少你已经在尝试了,或许可以坚持一下。“
”或许吧....."
爬上一座小山,雪已铺满山顶。我们躺倒在雪地上,大口呼呼喘气,毫不吝惜与冷空气交换温度,痛快极了。就这样仰望清洌的天空,太阳昏黄西沉,多么唯美的画面,按什么键可以定格在此时。
过了很久很久,你轻轻握了我的手,我惊醒过来下意识推开了你。
我们沉默着下山,雪一片一片飘落在彼此的头发上。我们似乎同时明白过来,异性的情感并不能拯救此时操蛋的我。
是我自己的内心在混战,加不进任何有质量的情爱。这些东西对无力的我来说都是羁绊和负累,我承受不来。聪明如你,放手释然,为我留出空白的缓冲地带,我需要自己醒来,谁也帮不了我,包括你。
分手时分我突然拥抱了你,轻声问:“你会怪我吗?”
你哈哈大笑,摇摇头,转身离去......
我仍记得那个走进冬日良夜里的背影,我要用最大的善意来理解那个试图拯救我,温暖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