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又在晨会上重申:“男教师不得随意进出女教师办公室;女教师要自重,不能主动去男教师的办公室;男同学到女教师办公室或女同学到男教师办公室逗留不得超过一分钟;男女同学不许两两散步,并在光天化日之下谈笑,因为这里是学校,不是婚姻介绍所。”
于沛然那时候教学楼的侧面晒太阳,但是校长的声音实在太大,所以他还是不厌其烦的听完,不由自主的暗笑。
那时候,他当然还不懂得什么是婚姻,只觉得校长说得话太奇怪,也太无道理,像个笑话。他探出头去,看国旗下水泥台上的校长讲得口沫横飞,到后来开始骂一些据说有坏习惯的学生,骂的话在早晨的阳光下格外透明。学生们有的低头偷笑,有的尴尬皱眉。教师们想笑的竭力忍笑,皱眉的暗暗皱眉,不以为然的撇嘴。
学校不支持初二的学生就逃操逃课逃晨会,当然,初一初三的也不支持。
沛然正在那里享受阳光,结果班主任偷偷绕道过来,一举将他“抓捕归案”。他笑嘻嘻的将沛然带进办公室,然后上牙齿咬着嘴角的一点皮肉问:“你又逃操,你知不知道李校长今天有重要讲话?”
沛然看着他头上的自然卷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不由自主的笑。
班主任也笑,说:“去,给我把炉子里的灰倒掉。”这算是一种惩罚。沛然回来后,班主任皮笑肉不笑的说:“回去给班里学生说,要听李校长的指示,好好念书别胡整——还有你小子要收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班里那个姑娘有贼心。”
沛然早已习惯了他这种不正经的为人师表,笑着出门。
沛然回去后,站在讲台上大声宣布班主任的“指示”,惹得哄堂大笑。他瞥眼看他对之有“贼心”的那个女孩,她正低着头,显然也听见了沛然的话,嘴角带着笑,心不在焉的看还没打开的课本。那时候农村的孩子还不懂得用时髦的话骂老师,听了也就哈哈一笑,然后当作笑话,各谈各的。
沛然走到她跟前,拉了一下她几乎长到屁股的辫子,说:“哎,班主任叫你呢。”她一惊:“去,又骗人,叫我干嘛?”两只仿佛有水的眼睛里浮动着惊奇和犹豫。
沛然一本正经的说:“真的,好像要问你什么话。”她半信半疑,迟疑了一下,终于老实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回来,沛然哈哈大笑,问她:“班主任说什么了?”她拿起课本就打他,似怒非怒的骂他:“说你爷个头,就知道骗我,死不要脸。”这种玩笑大家都习惯,只把它当作笑料,当然谁也不会生气,妙在这种恶作剧常常把老师搞得一塌糊涂。
可是沛然还小,身体里的感情之窗懵懂初开,却完全不懂得表达。无时无刻不在想和她一起玩,可是玩起来全变成恶作剧。嫩弱的感情都是这样,总在以“敌对”或者“贬斥”的方式表达。
沛然不懂得表达,不代表没有人懂得表达。他只是在脑海里纯洁的憧憬,可他得知的真相是她已经和班里一个男孩好上了。
那男孩比他更“坏”,但“坏”的方式不同,沛然的“坏”只是恶作剧式的耍怪,他则是一种早熟的坏。然而沛然不愿相信,但当他发现他们在上课时也会含情脉脉的偷望,并不断穿递纸条时,他的心终于凉了。
可惜,年轻时的悸动如潮,来得快也去得快;心凉如水,冷得快也热得快。
他似乎连心痛的感觉都没有,不会心痛的感情当然算不得真正的感情,没多久沛然对那个女孩就失了兴趣。沛然“见异思迁”,又开始暗暗喜欢另外一个叫瑞菁的剪着短发、白皮肤、瓜子脸、大眼睛的女孩。
可是她似乎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他全无共同语言。沛然要接近她,既要躲避校长的法令,又要绞尽脑汁制造机会。好在他们上学放学有好一段时间的同路,然而路上的接近,只仿佛一个笑话。他们的交谈,让沛然觉得她太做作。
有时候他们之间隔膜的似乎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一个玩笑都开不起来;有时候她却超乎他想象的肉麻,说出沛然自以为亲昵的话来,他全无准备和经验,手忙脚乱,落荒而逃。
沛然确实聪明,成绩好,又活泼,很得老师赞赏,所以也当着如“学习委员”之类的小官。某个星期一的早晨,全体师生出操,他为公事忙碌,去了英语老师的办公室,却发现瑞菁也在英语老师的办公室里,正在铺床叠被,他惊了一跳。
她极不好意思,脸上绯红,随即平静,倒很落落大方。她看了他一眼,就说:“名单放桌上吧。”俨然办公室主妇。
他问:“你在这里干嘛?”
她说:“帮刘老师整理一下房间。”
沛然看看扫得干净、洒着水的砖地荡漾着醒目的红,将名单放在擦得明净的桌子上,冷笑一声出门。他想:“怪不得她住校了,住校好!”又想:“校长真是伟大!”
当然,内情未必如此,那只是他的想象罢了;可内情也未必不如此,很多时候,想象简直就是事实。总之,这事很难确定剧情。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校长并不伟大。那时学校里传言四起,有人亲眼看见校长和一个女同学同宿同住。沛然穷尽想象也不能相信,但谈论越来越多。校长还继续不断在晨会上申述他的“法令”,沛然在迷惑中觉得校长说得对极了。
于是,他在班级的意见簿上发扬光大了校长的“法令”,并指桑骂槐的举了几个例子,毫无畏惧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即,他受到了某几个男生的威胁,也受到了一些在意见簿上匿名的攻击。他却并在乎,也不再搭理瑞菁。
每次英语课上看见英语老师圆圆的头,年轻健壮的身体,干净利落的衣服,他就忍不住偷看瑞菁,发现她在英语课上总是低头记笔记,毫无蛛丝马迹。
那个初二,对他刻骨铭心,他似乎在那一年间突然长大。到初三时他已经变得稳重、懂事,开始深入的想入非非,但表面上若无其事,不再搞怪。
尤其是和人说话,他懂得了听弦外之音。初三开学不到两个月,班里插进来复读的一个女孩子退学了。在她退学之前,沛然去过她和她弟弟在校外租住的屋子,她给他和弟弟做饭,收拾的有条有序。沛然和她弟弟好,但她就坐在他的后面,所以常和她说话。
在她退学前一个晚自习上,沛然转身发现她在哭,哭得很伤心。先无声复哽咽,最后放声而哭,泪水打湿课本,她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沛然思忖良久后跟了出去,在操场上一棵柳树下找见了她,她正在夜风里靠树坐着抱臂抽泣。
沛然无语,终于,她抬头看了看他,沛然说:’总得回去上课吧,要不然被老师发现了。”
她隔了好久才说:“还上什么课呢?!”沛然那时候还不懂得安慰女生,只得默然。但她不哭了,又是很久,才说:“他不是人!”然后起身就走,沛然怕她有事,就跟着她。发现她径直回了自己租住的房子,他就回来了。
她此后一个星期都没来上课。学校做出指示,她被开除。然而原因很让人震惊,据说她是为了学校里最年轻帅气的老师而回来复读的,可是感情有了问题,以至于闹得风雨满楼,连他们有不正当关系的事情都抖了出来,于是她被开除,那个帅哥老师被调往附近小学。
沛然一直整理她的书桌,直到她的东西被她弟弟全部带走,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不久又见到了那个帅哥老师,据说是有后台,又调回来了,依然帅气逼人,意气风发。
沛然那时候真正感觉到某些凄凉,心里万般滋味。那时候,在农村,老师还是很有威严的,骂学生几句,打学生几下都是正常的,学生只会觉得惭愧,没有什么意见。
所以大家并不太和老师来往,沛然除外。他和很多老师那时已经可以聊家常。听到最多的竟然是某某老师昨晚打牌输了多少钱,某某老师又赢了多少。
他终于知道,老师也是人,并非全都伟大,只要看起来能为人师表,就很不错了,他心中小学时便建立起的伟大光辉的园丁形象就是那时候崩塌的。有一个已有孩子的女老师说校长太恶心,总打骚扰电话给她,说恶心的话。沛然马上想到那个传言。
校长毕竟是当地人,总有人了解他,离过两次婚,第三次去了一个人民教师。传言中那个和他同宿同住的女同学,是他妻妹的孩子。
校长的孩子比沛然大好几岁,可是校长和儿子关系紧张,并扬言那不是他儿子。那个女孩的父亲是个社会混混,农村所谓二流子,于是父母离异,没一个人要她。校长大义凛然当仁不让的担当起供她吃穿供她上学的重任,认她做女儿。沛然曾在食堂外看见校长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吃,我女儿多乖,哪像我们家那嫖客日的杂种,我没儿子,去他妈的,我没儿子,爸就你一个女儿。”她默然吃饭,教师们各吃各的,无可奈何心不在焉的听。沛然只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沛然终于亲眼看见,她和校长同屋而住。某个星期六的早晨,初三那时候要补课,所以沛然住校读书,那天他起来得太早,在鸟语花香中背书。校长起来上厕所,还对他笑笑,顺便夸了他两句。沛然看见办公室内唯一的单人床上,她裹着被子还在睡。
校长也真霸气,不但长得霸气,身材肥大,脸上肥肉走路时凉粉似的抖动;做事也很霸气,明目张胆,无所顾忌。每天把她打扮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以“父亲”的名义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她。班里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和她搞所谓的恋爱,他倒是和校长同村,可谓大水冲了龙王庙,结果被校长搞得灰溜溜的。
当校长被三个女学生的家长告上政府时,校长的事迹传遍了那个穷乡僻壤。告他的原因是:他强逼三个女学生同他发生了性关系。又是传言四起,甚至有人说校长有艾滋病,经常拿着瓶装的红药水去厕所里洗生殖器。到底有没有,那只有校长知道,沛然那时候还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但他估计校长那里没病。
但我们该相信,很多卑劣的人都有不同寻常的手段和关系——校长只是被调到一个小村子里当小学老师,还能“为人师表”。几年后,他又东山再起,回归原位。
很久以后,沛然才发现,那个女孩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太懂得人情世事,淡然中带一丝可悲的忍耐与默然。沛然和她无话不说,然而很多事情,她不多说,沛然也不便问她。何况校长看得她很严,不准她和男的随便说话。直到高中毕业,她给过沛然一个电话号码,可是他打过去后却是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此失了联系。
回首前尘,沛然不由怅然,不由得问了一句:“豆蔻年华,她们都做了什么?”他想起他第一个喜欢的那个眼睛里有水的女孩,在初三时就和那个男孩玩了一场“分手”游戏,闹得凄凄惨惨戚戚。初中以后她还给沛然写过好几份信,可他一份都没回。他想起在某次回家的路上,看见瑞菁在林子边上哭得眼睛红肿。
佛说:你不是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