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娘娘的蟠桃,吃一个,延寿500年。小时候瞅着电视机里黑白的桃,忒想跳进匣子里去,抢一个。自然是妄想,低头看看,哈达子却流了一下巴。
居住的地方虽然是山村疙瘩,却不产桃。净长槐、柳、桑、楝、泡桐,围着村,绕着河,歪着脖子,盯着村庄。大些,刺槐被砍去做桌椅板凳,皮实,能用一辈子。其实也想种果的,隔壁家的老王头,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枣,等到开花挂果,慢腾腾地摸到树下,想打下些枣尝鲜,抬头,一树的枣没有了踪影,叶掉了,枝折了。开口想骂人,却把拐杖跺了跺,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家种过桃,在远离故土的一爿小小火车站。不仅仅是桃,梨有,西瓜也有。天气热的时候还种一种地瓜,不是红薯,咬一口,脆生生的甜。我们兄妹仨高兴坏了,在果林里跑,风,带着花的香,香里,有着春天的味道。其实梨子成熟不需要等到秋天,夏天就沉甸甸的了,我们跑到一棵树下,见到一颗梨长得漂亮,橙黄,就搬一木梯,摘下来,吃。吃饱了,就斜靠树脚,看间种在树中央的黄瓜——它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蜜蜂嗡嗡第飞舞着,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灼热和懒散。不一会儿,我们就靠着树,沉沉进入了梦乡,见了周公。
我家中的桃叫“八月黄”,父亲说:这桃“立秋”之后才好吃,现在莫摘,糟践了桃。桃树活泼泼地绿着,活泼泼地随风招展,也活泼泼地诱惑我们的眼睛和嘴巴。最终,还是忍不住将手伸进了沉甸甸的桃枝。咬下去,却满口的涩。只好“呸呸”几声,将吃到嘴的青肉吐将出去,然后,扬起手,将剩余的桃丢到老远老远。我们是怕父亲知道的,我们后悔没听他的劝告糟践了桃,也糟践了自己的学费。这桃卖得贵,一斤一块五,那时,半亩桃顶上我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其实八月也吃不上几个桃。桃沉甸甸的黄,棉丝丝的甜,与我们好似没有干系。卖桃是常有的事,不是挎竹篮,而是推板车。正是毛桃儿一样的青涩的年龄,连吆喝声里也弥漫着羞涩和自卑。“卖桃啊!”“卖”字刚刚扬上天,“啊”字从云端掉了下来。隔壁有一个女孩,年龄和我相仿,常来买桃,我却怕卖桃给她。躲着,却躲不过。她大方地挑桃、讲价。我嘴巴不知道怎么说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满头的汗,兀自小河淌水般流下来。不是秋日头逼下来的。
诗经里有个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本来是赞美桃花的,意思说桃花啊,真美丽,鲜艳啊,耀眼睛。我总以为这一句是写桃的果实的,不然,这桃子,为什么令年少的我逃之夭夭?长大,读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印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联系诗经里的句子,终于有些明了其中的况味。卖桃是令我害羞的,而真正令我想逃之夭夭,还是一些青春未解的情愫!
“八月黄”的桃,九月份,我们还是能吃上几个的。当然是“漏”摘的桃,躲在枝丫的背面,繁茂的树叶之间。这时的桃熟透了,果皮橙中带红,果皮不用刀削,直接手剥,薄纸一样的桃皮可整张揭起。这时的桃,甜,吃一口,比蜜还甜。我还吃过一颗从树上掉下来的“八月黄”,是果林边的靠沟渠的一棵桃树。我刚刚经过,一颗“八月黄”就掉了下来。我疑心是我的脚步声把这秋天的最后一颗“八月黄”唤下来的,它一定知道我整个夏天的忙碌、羞涩,来犒赏我、慰劳我。我甚至怀疑不是我的脚步声把它唤下来的,它的到来,只是完成一种仪式。是对大地的恩赐的叩拜、感谢。
我终于吃到了人间最美味的“八月黄”。甜,可以渗透到五脏六腑。果肉纯粹,入口即化。这颗桃,让我怀疑了苏轼所写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一天吃上个两三百颗,岭南人都奈何不了。嘴长燎泡,上火,连眼睛都赤红赤红的。吃多了,不腻歪,还觉美味,的确有些说不过。朱元璋的豆腐,在他做乞丐的时候,是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当了皇帝老儿,山珍海味尝过,豆腐还是豆腐。毕竟,物以稀为贵。
“八月黄”还在。我没有吃上几个,就进了城,来到了南方。“八月黄”砍了。父亲随我,也进了城,来到了南方。也会买桃,红艳艳的北方的水蜜桃,清脆脆的本地鹰嘴桃,父亲嘴挑,买回来尝一口,就嘟囔:这是什么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我们家“八月黄”好吃。可惜,我们再也吃不到了。“
母亲说:砍树时,桃树流泪了——那种胶质的、白白的树汁,从刀斧之间淌下来,是淌下来,不是滴下来。桃树流泪,可吓人了。你父亲一边砍,一边叹气。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不知道你父亲流没流眼泪?
桃树,轰然一下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