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我却在南京,不能回去在父亲的羹饭台前,上一柱香,磕一个头。是为愧疚!
父亲去世已经有三十五年了,我记得在1980年,也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那天晌午时分,从邻居的大呼小叫声中,我得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当我跟着一个长辈(当然已经记不清是谁了),急急忙忙赶往医院,走到病榻前的时候,父亲已断了气,没有听到他临终前的片言只语。后来在我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在弥留之际,拉着上级领导的手,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要求帮助照顾自己身后年幼的子女云云。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场面在我的脑海里还很清晰,仿佛可以触摸。
当时,病房内外,挤满了人,大部分是我父亲单位的职工,我只知道昏天黑地的哭,不知道父亲的一死,对我人生的改变将有多大。那一年,我十七岁。
父亲命途多舛,1929年生,九岁丧母,兄妹五人,排行老大,十几岁就辍学,担负起了家庭的重任,靠干农活度日,因无恒业,也往往断炊。屋漏偏遭连夜雨,后又逢一场大火,把祖上留下来的房产烧毁殆尽,弄得无家可归,不得已,举家迁徙,借住在同村一个崔姓的农户家里,方得一落脚之处。一家老小住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面,日常生活起居,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得而知,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只是听母亲大概说过这一经历。
几年后,父亲重新盖起了自己的房子,是用泥坯砌成的,墙壁无粉刷,冬天透风,奇冷,下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地,地上立有几根柱子,顶着上面并不粗大的屋梁,在二根柱子的当中,放着一张饭桌,邻近灶台。房里有一扇窗,窗下是写字台,与床之间的空地上方,二三米处,吊着一盏灯。床脚是用砖垒起来的,床前有一块踏脚板,一只小银柜正好放在一边,紧挨着床头,上面还叠一只木箱。这就是我对家的最初印象。虽然简陋到了万分,但对我父亲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从此,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时光到了1976年,我们兄妹都已经长大,生活条件也有了很大的改变,那年父亲盖起了新瓦房。砖头水泥结构,一排,有四间,从远处望去,白墙黑瓦,煞是气派。这在乡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邻里乡亲都羡慕不己。父亲看着自己缔造起来的家业,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父亲命短,五十二年而已。在新建的房子里,只活了三年。这是在他病了之后,我看着他精神颓废地瘫坐在门口的藤椅上,脸上尽显着病痛的哀愁,有时竭力地抬起头,用忧郁的眼神,朝着门外面,呆望的样子。他似乎在沉思,一边又微动着嘴唇,象有千言万语要说,许久,却没有发出一点声息,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时,我内心一阵阵的酸楚,感到父亲在生命行将离开自己的时候,他在哀叹,哀叹自己艰难的一生,哀叹自己未竞的事业。那是在1979年的初夏。
印象中,父亲身材高挑,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平头,发寸许,脸形瘦长,面容微灰,从额上,眼角的皱纹里,看得出来,他所经受的磨难。他生活节俭,衣着朴素,经常穿一件洋布中装外套,粗布的裤子,膝盖处还褪了色,发了白。这一身的衣服和脚上的那一双小圆口布鞋,伴着他,不知走过了多少风雨历程。家里还有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八成新,非重要的场合,都是舍不得穿的。现在挂在老宅墙上的那幅遗像,穿的就是他珍藏已久的这件中山装。一辆28寸,生了锈,只剩车架与轮胎的老式脚踏车,骑了多年,最终没有更换过。我小时候就是坐在这辆车的前面三角架上,手扶车把,跟着父亲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父亲性随和,不争事端,颇受乡贤推崇,二十几岁就担任了乡民兵大队长,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渡江战役的支前工作。我们小时候,也听到他讲过,指挥民兵运送前线物资的故事,他身背驳克枪,那枪柄上的红丝带,在风中飘逸时的感觉,是如何如何的神气等。全国解放后,父亲担任过县工作组插队干部,人民公社农机厂书记兼主任,直至去世。
父亲不嗜酒,却好抽烟,烟瘾颇大。由于抽烟,多咳嗽,夜间尤甚,我们常常被他剧烈的咳嗽声所吵醒。因此,母亲常抱怨,也为之担忧,抽烟会影响身体。曾劝他戒烟,戒过一段时间,但终究没有成功。我想他后来得的肝病,与其吸入大量尼古丁不无关系。
父亲善棋艺,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我常见他与人对弈的情景。观棋者甚众,在他办公室里。受父亲的影响,后来我也学会了下棋,闲暇之余,父子俩也会摆开楚河汉界的阵势。其实一盘棋下来,比的不是输赢,而是从中所获得的快乐。
我童年时,母亲多病,少事耕作,收入甚微,家里的生活开销,经常要靠父亲向单位申请领救济金来维系。这种情形在一年之中亦有几多次,救助款从二十,三十元不等,最高也有五十元。父亲作为企业的领导,申请救济也非难事,写个申请,签个字,递交乡政府走一下程序即可。这钱虽不多,但在那个经济落后,生活水平普遍低下的年代,还是起到相当大作用的。加上我父亲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收入,也足以能应付我们全家的生活开销。
父亲官位不高,但在乡里威望是很高的。过去计划经济时期,生产资料及生活器具都是供给制,他掌握着物资分配的权利,所以远近乡邻都要找他帮忙。父亲为人厚道,总是替别人着想,尽可能地满足他们不同的需求。因此,也赢得了乡民们的尊敬,逢年过节经常会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到我们家里来持礼答谢。
当年父亲爱我,应该甚于母亲。小时候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不对我疾言厉色,所以绝非是严父。每有出差或外出开会的机会,都会带上我。記得有一次就跟着父亲到公社里开会,小孩子夹在大人们的中间,一开始觉得很好奇,不消一会儿就没有定性了,吵着要离开,闹得周围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过来。当时,父亲很有耐心的哄我,而我依旧那么任性,吵闹不已,弄得父亲十分的尴尬。即便如此,他非但不加责备,而且还是一惯地用他温和的态度对待我。最后是怎么平息的,我记不得了,但从这件事情上看得出来,小时候父亲对我,确实疼爱有加。
父亲为国家工作人员,长年在外忙于工作,一家人亦聚少离多。七十年代初期,为筹建一个皮鞋生产车间,他经常赴广东,广西,银川等地考察,往往一别就是一二个月,其实,每一次的远行,也就是我们每一次的守候。无论是在霜天晓角的早晨,还是在风雪盈途的黄昏,想着父亲远行归来,我们从他行囊里,翻出来面包,文具盒,笔记本等物品时的快乐,心里就有无比的温暖。现在,这样的感觉,好像在昨天,好像在梦里。
父亲平时寡言,我与他之间交流并不多,表面上始终不亲热,有时他也会勉励我学习。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父亲要我替他抄写一份报告,我一时感到很惊讶,可以想见一个孩子帮大人做事时,受宠若惊的心理。我的字,虽说在学校里老师常有表扬,而出乎意料地叫我做这样正儿八经的事,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最后在父亲的鼓励下,信心十足地写了起来。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我因此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后来,我对于书法的兴趣爱好,与父亲的这种激励是分不开的。其实,父亲写的钢笔字,也颇具章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传承了这方面的基因。
上初中时,父亲就很希望我成才,可是事与愿违,我除语文外,其它各科成绩都不尽人意。尽管他有一些失望,但只存于心里,没有当面斥责我。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寄予的希望也逐渐变大了。进入高中后,就把我接到他单位住,优越的生活环境,让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年少时光,至于在学习上,其实也无多益处,只记得那里食堂的馒头,特别香。直到许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的这番良苦用心,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每当想起父亲的这种关爱,想起那时馒头的味道,还是感到非常的幸福。
在父亲坚实的生活城堡里,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好景不常,及至他离我而去的那时起,才觉得生命里少了一点温暖,少了一种快乐,少了一根支柱。一切美好都嘎然而止。
从此,曾经父亲的荣耀已成为过去,风光不再,一切都化作尘埃,随风飘逝。我也开始尝到了世态的炎凉。
三十多年来,不愿提笔,写我逝去的父亲,总觉得他没有死,一直还活在我们的心里。他正直端庄的品格,低调宽厚的作风,始终影响着我们,激励着我们前行。不曾别离,那来伤痛。
现在想写,便觉心疏,父亲一生短暂,经历却很丰富,不知从何而起。只便在我与他共同度过的十七年中,将我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算作回忆,算作安慰。
写在父亲三十五周年忌日之际,以此文,寄托我无尽的怀念。
2015年七月初稿于南京
2020年十月定稿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