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给扈三娘梳头，把侍从们难住了。按照习俗，给新娘梳头的人必须是一个夫妻生活美满、儿女双全的女人，这样的人侍从里一个也没有，救护营也找不出来。侍从们商量了一阵，认为最好还是请宋寨主的弟媳妇吴姐来梳，虽然吴姐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但吴姐或许算得上山寨里生活最美满的女人。
吴姐笑着来了，边唱边梳，侍从们都夸她梳得好，唱得更好——“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三梳……”
“哎呀哎呀！”大娥突然惊叫了一声。
扈三娘从镜子里看见菊姐朝大娥使眼色。菊姐说：“瞎咋呼啥？谁每天不掉几十根头发？”
大娥嘟囔：“一掉一把呀，太吓人了。”
“唉，我手重了，再轻一点。”吴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梳得够轻慢了。
“吴姐梳得好，挺轻的。”扈三娘说。
扈三娘知道吴姐菊姐怕她因为掉头发的事难过，她自己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掉两把头发有什么，掉光又如何！有那么一阵子，扈三娘只希望她们快点弄完。接下来的开脸，更衣，佩戴，都是挺麻烦的事。想了想，还是慢点好。多用拖字诀，进洞房的时间越晚越好。
开过脸，快到正午了，菊姐建议扈三娘吃点东西，扈三娘点了点头。她知道新娘子在喜筵上是没法从容进食的。她吃了一些用米粉和作料拌的芦苇笋子，一块用盐和红曲腌的鱼，一块枣糕。舌头允许她嚼东西了，芦苇笋子很新鲜，如果只是白灼一下，她可能还会多吃一些。按照计划，晚上得跟王矮虎过招，她可不希望到时候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更衣的时候，扈三娘提了一个要求，她让大娥去找一套孝衣来，她要穿在婚服下面。大娥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来了：“这、这不太吉利吧？”菊姐叹了口气，劝她不要闹小姐脾气，最好顺顺利利把这事过了。扈三娘一句也不反驳，只是不肯穿婚服。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把梳好的发髻打开，慢慢梳着自己的头发。大娥只好去报告宋江，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终于把孝衣拿来了。穿戴完毕，扈三娘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埋怨头上的凤冠太重，身上的佩饰太多，脸上的妆太厚，重新折腾一遍，觉得轻松一些了，才罩上红盖头，准备出门。
喜筵摆在聚义厅里，花轿把扈三娘抬到了聚义厅大门前。听大娥说，宋太公已经等在门口。扈三娘下了轿，她转了转脑袋，像沉入了血海似的，除了眼前一片红色，什么也看不见。大红绸缎做的盖头把她的头罩得严严实实的。扈三娘不知道这习俗是怎么来的，她以前很讨厌这种蒙蔽女人、让女人受罪的盖头习俗，但是这天，她觉得应该感谢这习俗，她可不想让那么多梁山人看她，她也不想看那么多梁山人，其它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还不如面对一片红色。
扈三娘跟着宋太公慢慢走进了聚义厅。厅里的人静了一下，马上又响起了很多人压低嗓子议论的声音，扈三娘一句也没听清。她本来想集中精力听一听这些人都在说些什么，但胃里涌起了一股不适的感觉，她不清楚从哪里涌来了这么多气味——烤羊肉的气味，卤肉的气味，煎炸的气味，姜葱被炒焦的气味，炖牛腩的气味，没洗净的肥肠的气味，炙猪皮肉的气味…… 这些气味跟酒味、汗臭、口臭、脚臭，混合在一起，像急流一样冲过来淹没了她，弄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吐出来。不过，没多久，她不再能细细分辨那些气味了，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
扈三娘被人搀着，慢慢往前走，猛地听到有人在叫王矮虎，有几个人似乎正要灌王矮虎喝酒。好啊，喝吧，喝吧，最好全喝倒。把王矮虎灌倒了，至少今天晚上省事了。
听到耳边叫“晁大哥”、“宋大哥”的人越来越多，扈三娘明白自己被带到了主桌。刚站定，就听宋江说：“王矮虎兄弟，我当初在清风山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悬悬挂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接着走到扈三娘面前，“贤妹，我这兄弟王英，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你认义我父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
“谢谢宋大哥，谢谢各位头领。”王矮虎说。
扈三娘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开口。她还没喝开口茶，不开口也没人怪罪她什么。只听近旁有个头领说：“宋大哥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是为有德；兑现对兄弟的承诺，是为有义。宋大哥真是有德有义的贤士啊！”
“对，对，有德有义！军师所言极是。”一片附和的声音。
扈三娘差点骂出声来，丧期未过就逼婚，有什么德有什么义？她紧紧闭着嘴，告诉自己别较真，就当是演一场戏好了。
“接下来请晁天王说几句。”是宋江的声音。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对王矮虎夫妇说一句，好好过日子。对大伙也说一句，今天晚上大伙都别去闹什么洞房了，让人家早点休息，你们都在这陪着我喝酒，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只有很少的人附和。扈三娘多少松了口气，她不太喜欢闹洞房这种污风陋俗。
“谢谢晁天王，谢谢各位头领。”王矮虎说。
“哎，林冲呢？请林冲说几句。”宋江的声音。
有人回答：“林冲屋里送贺礼来了，人没来，他不舒服。”
“哦，不舒服算了，拜堂吧。”
一挂鞭炮放完，司仪宣布：“拜堂开始！”
有人把红绸子同心结塞到扈三娘手上，她接下了。王矮虎呵呵笑着站在她身边，带着一股酒气和粗重的喘息。
司仪开始念开场白了，扈三娘注意到又有人在压着嗓子议论什么事，但听不清议论的是什么。气氛有些奇怪。不过，司仪似乎也没受什么干扰，他嗓音宏亮，继续拿腔拿调说他的。短短几句开场白，把“之、乎、者、也”凑全了。
拜过天地，拜过义父，拜过晁盖和宋江，夫妻对拜，扈三娘不停拜着，人家叫她拜她就拜，跟皮影戏里的人偶一样。
行结发礼的时候，扈三娘的盖头被掀起了一角，她瞅见盘子里有把剪刀。她很想把剪刀偷到手。她不知道跟王矮虎比拳脚功夫怎么样，洞房里回旋余地小，万一被王矮虎按住了，只凭力气恐怕没法挣扎。菊姐站在她背后剪下了她一小绺头发，“咔嚓”一声，听上去很响。趁着盖头放下来的机会，扈三娘顺手把一侧的盖头拉起来了一点点，以便能看见托着盘子的大娥脚上穿着的绣花鞋。她看见那双绣花鞋划着外八字走到了香炉旁边，把盘子放在了一张靠屏风的小茶几上。
扈三娘正琢磨着怎样挨近那张茶几，王矮虎走了过来，说到了该挨桌敬酒的时候，咱们得去敬敬各位头领了，他压低声音：“让他们多喝点，你要是不能喝就别勉强，没人会逼你的，放心。”
扈三娘没吭声，她很顺从地跟着王矮虎走走停停。
敬酒主要是王矮虎的事，扈三娘什么也不用干，只是陪着站在一边，有人祝福的时候礼节性地回答一两声“谢谢”。每到一桌，王矮虎都要央求人家别来闹洞房，许诺日后请喝好酒。有好几个头领揶揄他，去闹一小会儿都不行？你小子等不及了吧？有人惋惜：“马上了嚼子，不能像兄弟这样痛快啦，”不过还是祝福了几句，答应不去闹。有的人羡慕王矮虎运气好，要他多珍惜。有的人则说：“我们兄弟在一起快活着呢，谁稀罕你那个什么鸟洞房啊？”
王矮虎倒一直乐呵呵的，东一桌西一桌海喝一气。有一桌的桌子下面躺着两个头领，搂在一起亲嘴，把扈三娘吓了一跳，她赶紧转到王矮虎的另一侧。
敬完一小圈酒回到主桌，扈三娘往茶几那边瞄了一眼，盘子里那把剪刀还在，依然跟打了结的头发放在一起。扈三娘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不要在众人注视下偷走这把剪刀。不过，她没犹豫多久，从放剪刀的盘子边经过时，她心一横，把水袖飘起来遮住别人视线，拿起剪刀藏进了袖子里。
王矮虎还要去敬酒，宋江把他叫住了。
“你们还是先回吧，不要喝多了。”宋江说。
“大哥放心，我没喝多。”王矮虎说，脚步有些不稳。
“我知道。”宋江说，“不只是担心你喝多了。你们在这，谁喝多了都不好。回吧。我这还有点事，让宋清送你们过去。”宋江朝扈三娘走近一步，“贤妹放心跟王矮虎去吧，在一起好好过。王矮虎若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扣他的钱粮。”
“怎么会？大哥说笑呢，”王矮虎笑了。
“多谢大哥！”扈三娘说。
从聚义厅大门走出来，空气清新多了，但扈三娘还能闻到身上沾上的大厅里充斥的那些气味。那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没有名字的气味，得赶紧洗掉才好。可是，今夜是不会洗的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片鞭炮声，鼓吹声，还有很多人噢噢噢的欢叫声。大娥告诉扈三娘，小寨门口有几百名马军来迎亲。大娥搀着扈三娘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跑动了，前后左右立刻响起了密集纷乱的马蹄声。车轮辚辚，扈三娘不知道车轮下这条路有多长，她希望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得没有尽头。
他们很快到了王矮虎的营寨。送走宋清等人，扈三娘被搀进了洞房。喝了开口茶后，按照风俗，她得坐在床沿上等着王矮虎来挑盖头。大娥等侍从退出去了，扈三娘听着王矮虎关门插闩的声音，接着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深呼吸了两次，让心跳缓下来一点。王矮虎朝她走过来了，呵呵笑了两声，说：
“今天难为娘子了，娘子早点歇息吧。”
王矮虎动手来掀盖头。扈三娘借势把盖头扬起来干扰王矮虎的视线，迅速伸出剪刀指向王矮虎脖颈，王矮虎挡了两招，扈三娘很快把剪刀尖抵在了王矮虎喉结上。她低声说：
“对不住王头领，小女子重孝在身，居丧期间，请恕小女子不能跟王头领同房。王头领若不答应，我先在王头领脖子上戳几个窟窿，我再自寻了断。”
“哎哎哎别别别，有话小声说，”王矮虎连连摆手。“有话小声说呀！”
“我说完了，不啰嗦，王头领答不答应吧？”扈三娘往前送了送剪刀尖。
“答应，答应，哪能不答应？”王矮虎把头上的盖头慢慢扯下来，“你先把那劳什子收起来好不好？免得别人看见误会，闹起来不好收拾。你也别把我想得跟个畜牲似的。其实，我也觉得今天拜堂成亲不合适，只不过，换一头想想，我能早点照顾你嘛，我只是想早点照顾你，别的事真的不急。我不是要跟你做一时夫妻，我是要跟你做一世夫妻的。娘子若要居丧尽孝，不瞒娘子，我这里已搭好灵堂，今夜让我跟娘子一起守灵吧。”
这太意外了！扈三娘有些将信将疑。直到王矮虎打开帐后一道隐蔽的小门，带她走进一座小灵堂，她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堂虽小，但搭得很精致。牌位、供桌、点着香的香炉、孝饭、水果、鲜花、莲花灯、幛幡、挽联、跪垫，肃穆隆重的气氛，该有的都有了。扈三娘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还嗅了嗅正燃着的那几柱香，她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感激之情，和一点点愧疚。
扈三娘脱下婚服，在跪垫上跪了下来。磕过头，她跪在那儿哭起来，把蓄积已久的泪水全倒了出来。王矮虎不时递给她一条手巾，“小姑奶奶捂着点，别让人听见。”扈三娘接过手巾，捂着自己的嘴巴鼻子，哭了一阵子，然后拜了王矮虎一拜，“多谢王头领费心！”
王矮虎慌忙回拜，“该做的，该做的，做得还不够，实在对不住你。”
这天晚上，两个人睡在祭桌前的草席上。扈三娘没脱孝服，王矮虎后来也穿上了一套孝服。遵照守灵规矩，两人身上各自盖了一领草席。
头几夜守灵，王矮虎还算安静，没碰她，说话也正正经经的，就是翻身多了点，翻得草席子簌簌响，起夜多了点，往夜壶里尿得哗哗响，话多了点，好在多数话也只是关心她：冷不冷？要不要加床被子？生上火吧？睡着了吗？今天吃好了吧？明天想吃点什么？都是这一类，明显没话找话。虽然有些烦，但扈三娘还能接受。
扈三娘明显比王矮虎睡得少一些。王矮虎那边稍稍有点动静，她就会把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握得紧紧的。有一夜扈三娘有点受不了，让王矮虎回卧房里去睡。王矮虎不干，望着灵位理直气壮地说：“这也是我爹呀！这都是我亲人呀！我怎么能离开呢？”非留在灵堂里守灵不可。
扈三娘只好告诉他，他老翻身，她睡不好。王矮虎解释，他新换一个地方睡觉不习惯，没别的意思，过几天就好。可又有好几天过去了，头七都过完了，王矮虎还是老翻来覆去的。有一次王矮虎突然打了他自己一耳光，打得还挺响。还有一次王矮虎半夜里跑出去蹦跳了好一阵，舞了一回枪。搞得扈三娘没法睡。
扈三娘拿他没办法。转过头一想，王矮虎只要不骚扰她，陪她睡在灵堂里也有好处。装着父亲脑袋的那只木匣子就放在灵堂里，她还是有些害怕。如果父亲完整地躺在棺材里，她可能还没这么害怕。还有，开始的几天她老做恶梦，梦见自己上阵厮杀，有一次吓醒了，发现王矮虎正抱着她，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你只不过是在做梦。”她感到安慰多了。王矮虎硬要留在这，就留在这吧。王矮虎现在这样子，已经很难得了，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