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
李蔓给王总去了电话,先是对这次没能合作的事表示抱歉,再是感谢他来参加开幕式。说起开幕式,王总免不了要夸赞几句,李蔓承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地说起接下来的项目,说起岳响河。
其实接电话的时候王总还有点犹豫,因为今日叶老正好约了自己在成岚馆喝茶。倒是叶老并不介意,而且示意他不用特意回避,所以之后李蔓说什么,都传到了叶老耳中。
李蔓说,那天她请顾恒与岳响河吃饭,发觉顾恒很关照自己的下属。“关照”这词用得还是委婉了一些,尤其是经王总的口说出来更有一些大事化小的嫌疑,好在叶老并没有不高兴。
相反地,他很乐意见到眼下这种局面。
成岚馆坐落于市中心一条老弄堂里,门面不大,门进幽深,很像那种老式大户人家包养情人住的私宅。前几年这附近几条老弄堂相继被开发成了文创民俗街,因此陆续进驻不少古玩店,叶老有时候喝完茶也会去附近溜达溜达。
按时下流行的话说,这成岚馆表面朴实无华,实则却是个“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茶馆。茶馆取名“成岚”源于盛唐王摩诘的诗句“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苍翠忽成岚”,馆里所藏字画、陶瓷均出自名家,堪比博物馆。业界有闻,能被叶老请来这里喝茶的人,不管从商从政,还是作家或是艺术家,无一不感到分外荣幸。而接待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必然需要老板亲自出马。
谁能想到,经营着这样一家私人博物馆的吴老板竟是个五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她的身份,对很多茶佬而言都是个迷。大家虽暗里怀疑她是叶老的姘头,但只听说她对叶老很是尊重,几乎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光看那模样根本不像个情妇。何况叶老终身未娶,就算真想要个女人大可大大方方领回家去,何必这么藏着掖着,老夫少妻在有钱人家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可是,今日招待王总,叶老指明不需吴老板烹茶。她想送点心进去,不料站在门外的王律师却伸手一拦。
“不是怀真旅研的王总吗?怎么我都进不去了?”吴老板不满地问。
“叶老关照过,东西给我就好,你去忙你的吧。”
吴老板并不情愿离开,但看王律师坚毅的面孔,若要强人所难也是无用功。她转身下楼,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要不要给建华打电话呢,她犹犹豫豫地拿出了手机。
**************************************
之前一直想不好初次见面的礼物,所以家教这件事响河就一直拖着没给回复。顾恒也不催,倒是何峪风跟她提过几次,替她利弊得失都分析了个遍,总给响河一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感觉。
“按常理说,不管我答不答应,叶老请我去做家教老师,那是他有求于我啊。可是我怎么觉得我要是上门送礼,倒给人一种我巴着这份兼职不放的感觉呢?”
“你哪来那么多迂回的小心思。人家请你也是看得起你啊,礼物有没有倒是其次的,去了就成。”他说。
“你就那么想我去?”
“怎么变成我想让你去了?之前我已经和你说过”何峪风突然止了话头,因为响河正眨着眼睛盯着他看。
“干嘛这样看我?”
“老实说,顾铭给你多少好处了?”
“没有。”何峪风眼神似有闪躲,不再看她。响河挨近一些,故意把脸凑到他面前,又问:“说不说?”
“你啊,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生气地说道,依旧是歪着头。
过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动静,他突然回过头,这一回头就撞上两颗闪闪发光的瞳孔,他的鼻子蹭到她的脸颊,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只听她说:“嘿嘿,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
说着淘气地用额头顶了顶他的眉骨,又回到原位。
“你刚才是在试我?”
响河抿着嘴摇了摇头。
“那你是在调戏我?”
响河听出了他话里的怒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不摇头我就当你默认了。”何峪风义正言辞,这很不像他。
惹怒他真的很难,何况这一次他把怒意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这是不是一种在乎的表现?
响河小心翼翼地回答:“以前不管我怎么激你,你都不会生气的。”
听到这话,何峪风的脸刷地一下冷了。他一直以为只要以朋友的身份与她相处,自己就能够控制好这份感情,可结果他还是不自觉地犯了规。她显然已经误会他的心意,这只能迫使他收手。
响河,你若是对我的一言一行有那么一点点迟钝该有多好,他心里泛起浓浓的苦意,站起身,面色铁青:“岳响河,以后别对我开这种玩笑。”
**************************************
何峪风冷了她很多天,响河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生气了。可是他究竟是在气什么呢?他是气自己把他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还是在气自己对他做出了过分亲昵的举动?他说不许和他开那种玩笑,只能说明是响河越界了。追根究底,他还是只把她当朋友。
朋友就朋友嘛,绝交这种事她都干过了,其他没在怕的啦。响河退而求其次地想,是自己没掌握好节奏,是自己操之过急。从不爱到爱本就是个从量变转变为质变的过程,“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就算只剩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的。
周六本来说好要去会一会顾思益的,结果顾恒叫她做这个忙那个的,等空下来一个下午都过去了。顾恒直接给家里去了电话,说响河会和他一起回家吃饭,那边烧饭阿姨告诉他,顾铭也会带何峪风去。
吃饭这事是什么鬼?顾恒之前可没跟她提起,可一听说何峪风也去,响河心想拉个人垫背的也挺好。这些天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当面向他道歉,这会儿搭车是铁定搭不成了,只能离开时寻个理由让他送她回家。
打定主意,她就和顾恒一块回了家。到了他家才发现顾思益一天都在读培训班,哪有时间见她?又是顾恒设的局——她得习惯在他的套路里活得淡定从容。但她不知道,设局的是叶老,顾恒顶多算个心甘情愿的帮凶。
顾恒单独住在副楼,这要在以前就是分房必分家的节奏。他和烧饭阿姨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响河也不好一个人在客厅里傻坐着,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副楼。走进卧室,顾恒自顾自换衣服,分明就是要她自便的意思。这家人还真没把她当外人,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们对谁都这样呢。
都说看一个独居男人的卧室能看出他的性格,响河的眼睛跟雷达似的来回扫视着屋里的每样东西,视线触到墙上挂着的油画时她才停下来,仔细端详着。
“你也知道这幅画吗?”顾恒从内卫出来,走到她身边。
响河收回目光,转身瞧他,只见他盯着这幅画已陷入沉思。一幅天天都会看到的画,他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响河肯定这幅画对他有特殊的意义。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德国画家丢勒的作品——《祈祷之手》。”
“你记得?你为什么会记得?”
“关于这幅画有一个故事,你不会不知道。”
“我想听你说。”
于是她娓娓道来:丢勒出生在一个冶金匠的家庭,自幼便十分有绘画天分。他有十七个兄弟姐妹,其中一个哥哥与他一样,也十分喜欢画画,他们两个有着相同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可是因为家境拮据,父亲只能供其中一个去读书。于是两兄弟就以掷铜板来决定各自的命运:胜者到纽伦堡艺术学院读书,败者则到附近的矿场工作赚钱。四年后,在矿场工作的那一个再到艺术学院读书,由学成毕业的那一个赚钱支持。
胜出的是丢勒。他带着哥哥的希望去了纽伦堡,哥哥则去矿场从事危险性极大的工作,为了替他赚取学费和纸笔颜料的钱。丢勒果然不负众望,他画的画甚至比学院的教授还要好。等他毕业时,他的作品已经能卖不少钱。当他衣锦还乡时,所有人都为他庆祝,大家都羡慕他、崇拜他,谁都没有在意那个哥哥——那枚铜板的另一面。但丢勒一直记得哥哥的付出,他觉得是时候互换一下了,他来赚钱供哥哥去上学。可是命运不是随心所欲说换就可以换的。四年的矿场工作已经毁了他的手,他的指关节已经动弹不得,又怎么挥动画笔或是雕刻刀呢。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嗬—记得?不是每个人都会记得,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知恩图报。”
他伸手抚摸着那幅画,“你们因为丢勒而知道了这个故事,知道了他哥哥,但这又关他什么事?故事是旁观者的故事,人生却是局中人的人生。”
又不是我毁了他的手,你冲我吼什么。响河腹诽道,但见顾恒长久的沉默,忽又于心不忍:
“我明白。很多错误一旦犯了,是不能被原谅的。但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它的好坏本就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衡量。时无重至,日子过得是以后,不是从前。”
响河这段“往事不可追”的感慨颇有些宿命论的味道,嘴里越是说着放下,可心里却越是挣扎。她怕安慰人的话最终只是感动了说话人自己,所以往常她总是心里干着急,嘴上却没话说。
人心要靠感同身受来给彼此增温,她说服不了自己的,何苦再给别人唱一曲动听的挽歌。
这时,顾恒的手机响了,叶老打来电话,叫他去接思益下课。
“顾铭他们还没到吗?我发微信也没人回我。”
“走吧,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正要出门,响河想起什么,驻步看向露台,她说:“那盆植物,就是你放在阳台上的那盆,我看叶子有些黄了,是不是要拿进来。太阳这么猛,再这么晒下去恐怕还没开花就死了。”
顾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又回头瞧瞧她,她连忙解释,“我刚才没事干就去外面兜了一圈……”显然在别人家里乱走是件不礼貌的事,她果断收回他不把她当外人的那句话。
顾恒笑问她:“你知道它是什么花吗?”
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明年春天如果还开花,我请你来看。”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分外温柔。既不如往日那般寡淡冷漠,也和刚才看画时的阴鸷凌厉不同,这份温柔里似乎包含了不一样的情感。响河吓得心肝儿颤,直给自己打预防针,前车之鉴数不清,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回到客厅,只剩她一个人。顾恒不在也好,她向阿姨打听了叶老在书房,打算和他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