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的女子

傍晚时分,带着一团模糊心情,我上了这路公车,却是别无选择地。

一直有个心愿,盼着随意就乘坐下一辆入站的公车,不顾它的终站在哪里,在终站那一头吃上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或一杯清凉透心的冰冻糖水。然后,出去走走,溜达一阵,再乘坐同一路车回来,可惜,在忙碌日子里,心愿一直没有兑现。

车,缓缓的驶进了一个住宅区,将要穿过去。在我印象里,这个住宅区是年轻人的世界。相对崭新的街区,总见得到年轻人的身影,生气活泼,脚步匆匆,除了晚上能看到对对人儿偎依着漫步,也不知道是归家还是外出。我想,他们带着梦想与幸福的渴求,以青春为成本,在这个城市追寻。或许,自己亦算当中一个,但我常常忘掉这一点,反而忆起青涩的高中时候,那个年代。

那时,每个周日的下午,赶着乘上那趟35分钟车程的小巴,返回小镇,在过去一周里没有人面出现的家中,按下电脑的Power键,开始一个下午的,或者可说是快乐的时光。没错,仅仅是一个下午,半天假期,我都奉献给它了,而并非因我其时有许多的梦想。那时光,没有管教的日子,不无孤独。一路往返,感受公路的孤寂,旅途的渴望。大概我那心愿,正源于这遥遥的渴望,一个终结的年代,同样带着岁月的宁静。

就在住宅区的一站,她上来了。毫无疑问,她的出现是令人瞩目的。无肩的香槟色绣花长裙着装,芭蕾舞裙般,层叠的裙摆格外显眼,似要拖地,却恰好及于地面上。显然经过精心梳理的长发,写意垂在后面。她令人眼前一亮,但很快,人们又回复平常,因为,她的一切看过去很和谐,似乎理当如此,就好像感觉也只有她是这样,这样才是她,自然地有种亲切的平常。她在前门的那头,一路顾盼过来,仿佛想寻找一个座位,刚好只有我旁边的一个空座。我起身示意她坐进去。她笑了笑,就在车起步、不稳的摇晃中,扶着过来。对于她的长裙,我感觉是一袭舞裙,多少有点怪异,但它又有一种如端庄的晚礼服带来的时尚、高雅感。当然,高雅的总是人儿。从她裸露的肩,能感觉到她身材偏瘦。面容不是标准的美人儿,却清丽,更总似隐隐带着笑。在我旁边,她小心翼翼地揽起裙摆,作了个小小试探的样子,最后轻轻坐了进去,浅浅望着我说了声:“不好意思呢。”我哪里会介意,亦坐了下来。

在我心目中,她的示歉好像是对我说,亦好像是对周围的人说,不过,声音很甜美。一番动作后,她坐定,把目光投向车外,仍是年轻人,应与我的目光所投向一样。虽然我一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我融入她的那份恬静,似乎忘记一刻前的热情,甚至开始感到她的平静中,有点点冷色。正如刚才,她让我想到法国女子苏菲-玛索,又想到东方女子赵雅芝,她们的每个版本,而现在,我只想起左岸咖啡馆的那位女子。

“我在这里

找到一个角落

一个上午

一杯COFEOLLY

一如记忆里的模糊地带

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天

……“

难道,她和刚才的我一样,忆起青涩的年代,或者,一些那个年代留下的抹不去、会悄然而至的印记?

车继续前行。想不到开口的竟先是她。“你一定在困惑,我能感到。”她说着的时候,目光的方向是车的前方,“你困惑我这身裙子吧。”

她的平易近人,的确引起我的兴致,我回到:“当然。”

“呵。大学老师送的。”她提起裙的一角,双手轻轻抚着,像抚着珍贵的宝贝那样,“我一直很喜欢它。”

“我想你是一位舞者。”

“眼光不错,呵。”她倒是相当风趣,似要让我暂忘掉心里此行的目的。

“我猜,这是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呀?你可别见怪,这个城市的某个大型商场的某个柜台,有个我的位置。每天呢,我等着顾客来,顾客去,为他们解说我柜台里的东西,相当有意思!”我听得出她的喜悦,竟还有几分少女般的雀跃滋味。我望着她,她一定也明白我此刻的心思,因为她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这不是我的全部。我还在一个舞蹈培训班做指导,一周两天,偶尔,也去接点伴舞工作。”

我回了个善意的笑,想了想,忍不住地说,“你有学识,又有一技之长,似乎仍喜欢做一位热情的售货员。你知道,总之,有点普通,而你呢,可以做更多吧,比如一个舞蹈工作者,或寻个长期的舞蹈教学位置,我想你一定会是个称职的老师。”

“我一定要多谢你的小夸奖。你瞧,眼前的路。”换了别人,我想一定会颇感意外,她会突然指向眼前的路。我却明了,因我有那些公路上的记忆,于那青涩的年代。

“路,与一个地方总能相连。”

“嗯。你一定有过不寻常的经历。”她似有点好奇地瞥了我一眼,“没错。这路一直连到我小小的家乡,我总这么想。”她断断续续说了开去,我没有打断,其实我相当乐意听到她甜美的声音,说着,即使不比天籁,亦是美事。“我的家乡,在大山里头,秀丽的大山。我的舞蹈启蒙老师,今天仍在那里,我一直记着她的心愿。我会回到小小家乡开舞蹈班的,将和许多的孩子一起,就像老师和我那时候。孩子?我一向喜欢孩子。当然,也开开其他班,让人们都可以参加,让小小家乡,也多点乐趣吧,那也就会多点情调的,呵。”

“你的设想相当新鲜。”

“就当是我的小小梦想吧。世界变化很快,家乡其实慢慢有了点现代气息,商业味也开始浓了,就像这城市,但我觉得总缺少点什么。”大山的人们,都很朴实,此时的她,正仿佛散发着那种淡淡而香醇的朴实。城市与公路,我同样体会着,她的话语,那么的贴切。

“我想,那总需要点资金。你现在不担心么?”

“现在,我的工作,再加上点省吃俭用,我觉得足够的了。你可知道,我的目标不很大吧。还有,你想想,事情简单去想然后去做就是,本就已经难得;如果太辛苦,就可能不适合自己了,那倒不如先去轻松下。我就觉得自己能够做到,所以就开始了计划。看看外面的一些人,他们多么需要一点轻松。……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每个人都难以确信自己抵挡得住全部,包括我。但我顺其自然。我的工作,能亲切的与大众接触,又不无收获,满足我的渴望与小小梦想的需要。身心健康,便自然而然了。”她的这份满足,令我惊讶,当然,还得加上她的一份成熟,对人生理解的一份透彻。这一刻,我几乎忘记了那个模糊的不着边际的词语,物欲横流,或许还有更多类似的,说不出,都像被她言语中的一阵和风拂去、抚平。

她继续说着,“你知道吗,我也喜欢人群。而我也知道,我改变不了这广大的人群,但我可以表现一点什么,或许,一些人就会有所发现,那将是我希望的。”显然,我的惊讶,还包括她对人群的挚爱,和积极的主动态度。我望着她,一再遐度她那小小的秀颅下面,究竟藏着多少让人意外,而又纯洁、难得的东西。她的谈吐,说明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积极主动,能保证她谋求到一份人人羡慕的高薪工作,但她保持了一种独立与清醒,追求健康,亦有梦想,并为之付出适心的行动。她让我联想到一棵清莲,在皎洁的月光下,污泥里悄然而出。

我一时无言。城市的灯光,早打乱我曾有过的宁静;心情,亦像那遥远的家乡,模糊不堪。已离开家乡很久,很久,原因,一言难尽,只是,岁月已成为一种负担。

丝丝恍惚中,我浑然不觉又是一站。“嘿!你看,那个孩子多可爱!”突然间她欢快的声音唤回我的注意。外面的人群很是热闹,一位年轻的妈妈,前面背着一正酣睡的婴儿。它贴着妈妈的怀抱,那个无限温暖的地方——人类出生之后,第一个最温暖的地方。我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那位妈妈的浅浅笑容,注视着怀内的眼光,更似乎要在我眼内点缀温润。“是呀,多么可爱。”我的声音,已有些少轻微的沙哑,或者不,我应该需要一粒Halls的薄荷糖,黑色那只,“午夜风暴”,咀嚼,而不是慢尝。不知为何,她的左手轻轻按了一下我放在膝上,端正叠着的双手,或许,那刻我已心不在焉。

这个时候,上来了一位长者。带着一短拐杖,却是夹在臂下,双脸血色红润。她先用眼睛扫了整个车厢一下,显然想寻找一个空座。幸好那边有个,她便有点如释重负的放心下来。我心稍平静,细望到她的微妙神情。这时,她很专注的望着那长者,从里面,我确认看到,那是一种对长辈深切的孺慕。想起她说过一向喜欢孩子,便轻声说,似乎你也喜欢看着老人。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下一站我就要下咯。”我瞧着她说。和她在一起,时间都仿佛没有了,“不过,我一定很失望,没能看到你这身裙子将在这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飘起,舞动。”

“噢。那你真要失望了。我将在TeeMall附近下车。你知道,那前面有个小小平台,一直可当作小舞台。等下的今晚,我就在那里跳上几段。以前,通常是我独自一个,不过,现在很多朋友会在我之后亦上演一些。嘻,大概他们也喜欢在那舞台上的感觉吧,在过往的人群里起舞。然后,我会坐这同一路公车,回到住处。你不想去看看么?”

“不过我想,以后总会看到的。”我笑着摇了摇头,心头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情。

“呵。那现在,你是不是想逃走?不过呢,在你逃走之前,看在我说了那么多的份儿上,你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狡黠地笑了一下,坦率说,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笑了,一种调皮,像那春色的鲜艳。“如果有不幸的一天,母亲与女友掉到河里,你会选择先救谁?可不得怪怨,我毕竟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我望着她,第一个思考到的竟不是她的问题。只因公车上的偶遇,她便与我这陌生人聊了那么多。这份信任多少有点大胆,或者有点单纯,而这更确实是既大胆又单纯的。对于她的问题,我知道,一些男人会刻意避开这种问题,用“无聊”的借口搪塞,或者,不作正面回答,辩护着说,生活里没有任何可能出现那样的情景。幸运地,我知道自己的答案。

我平静地说了:“我会选择,先女友。如果事情不能两全——生活常如此,那我会先选择女友。她,将给予我最大的希望,和延续生活的信心,还有无法描述的欢趣,数不清。每个人生活着,就是为了生命里的点点欢趣,不是吗?母亲将能给我的,与此不同,却亦同样可贵。让我先问下,你看过缪塞的《皮埃尔与卡蜜儿》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很快会看到,你的眼光,一定不错。就看那名字,肯定是一对幸福的可人儿。”

“那你一定要读读德。阿尔西夫人与小卡蜜儿跌落河水遭遇危难那一段,啊,多少可敬的母亲。我想,我的母亲会和德-阿尔西夫人一样,更希望我和女友延续下去。我的回答,就到这里了。”我收口,一样的平静,不再说什么。

我的回答与表现,可能不经意间,带上了沉重的意味,因为我觉察到在听我讲完的那一刻,她有一点愕然,但也很快不见了。我们都静了好一会。而我此时心中想着的,正是,或可能正是“生活”两个字——我也不确定,它应当是沉重,就像在遇到她之前的感觉,还是可以轻松,就像在遇到她之后,得到新的启示。

我的眼光,在车右转那刻,触及远处的公车站,我此趟路途的终站。她侧头对着我,竟端详好一阵,大概想发现我的一点什么。我终是笑了开去,希望消去一刻前脸容的严肃。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拥抱呢?你的回答,诚恳、独特,不应有点奖赏么?”她突然说。我一时始料不及,但她眼睛的真诚,可以抹去一切突然的惊异。我自然靠身,和她拥了一下。这是一位女子的怀抱,一位姐姐的怀抱,一位母性的怀抱。“愿你开心。”我说。“Bye,可爱又严肃的朋友。”她的笑生动地出现在她的话里面。

车停了,我走了下去。脚步踏落这城市的水泥地那一刻,我知道,一个梦幻与现实在那刹那交接。这趟路途,这位女子,将营造一段久远的回忆。我并不为今晚错过她的“表演”而可惜。我想,她的个性,乐观与直率,不能确切说是刻意的表演,而是“呈现”,在城市的夜光下,在来往流动的人群里,独舞。不求瞩目,只求呈现。况且,我可以在想象里清清楚楚看到,她跳一段《雨中即景》,自由的现代舞。

在没有雨的天空下,在人们心披蒙尘,一时再想不起世间尚有雨的时候,在行色匆匆、疲惫不堪的人群里,带来一场回忆的街雨。着香槟色绣花长裙的她,化为雨中的精灵,甩袖,踢石子,接雨滴,一番雨中情;震颤中,洒脱,顽皮,再回首;雨中行,望纷飞落叶,踢水花,一幕幕雨中即景。独舞,外面的喧嚣,无法打断她心间的韵律,众人投射过去的目光,亦无法让她的舞步凌乱。然而,唯有知音人,和梦醒者,驻步观望,发现美,洞察起自己的生活。她是人群里的一泓清泉,无论晴天,阴天,下雨天,一如既往地上涌,流淌过心灵。

一段舞终了,她的脚旁多了几扎爱慕的花束。其中有一枝白色百合,附一言赠之:

“这是夏日的第一夜,相遇一叶清纯,聆听;

夜雨无声,情愫绵绵,滋长,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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