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是窄小的方块,嵌在石灰剥落贴满小广告的楼梯间里,一只电灯泡斜斜吊在窗前,聂愚低头扣紧白大褂的纽子,在住户们一片“阿sir”“Madam”的苦水倾吐声中逆行上二楼。
闷热而杂乱的出租屋浸泡在浓郁血腥气里,到处是旧画板和颜料盘,家具也破败不堪。尽管窗外吹进的凉风舒散了些松木树香,但熟悉的人仍能够感觉到硫化氢那特有的臭味背后死亡的震慑力。
“你们来的时候窗户就开着吗?”她拈起白布边缘,一寸一寸地让尸体显露出来。
得到陪同人士的肯定答复后,她盖回白布,站起身,摘掉橡胶手套:“家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年轻警员看她的眼神不掩赞赏,告诉她事发时死者的幼子就睡在卧室另一端。
不幸中的万幸,她想,大约是残存的父亲本能,让这个可怜的自杀者在最后一刻拧紧了煤气闸门并开窗通风。翌日港媒播报了这则新闻:一位落魄的画家满怀鸿鹄之志却处处碰壁,卖不出的画作同债条般越积越高,在九五年某个春夜,他持刀为笔,用最艳丽的颜色给艺术生涯涂上了句号。
然而他毕竟曾鲜活地存在过,这世间遗留着他濒死前一点于心不忍的慈悲——
旺角警署的实习女法医聂愚,验尸完毕后确认死亡证明,将要推门迈出这方逼仄空间时,余光恰巧瞥见了游离在一众警服外的小身板。孩子看起来是那样脆弱无助,十二三岁的光景,宛如徘徊在深夜丛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雏鹿。
她是不善言辞的人,犹疑了一会儿走过去。他勉强及她胸口,捏紧拳头低下脑袋,神情模糊。
“姜粥啊……”许是被他稚嫩皮囊下极力隐忍的悲痛触动,聂愚记起警员转述的名字,低低叹气,“男子汉也是可以哭的。”
风再次穿过老旧纱窗的裂隙,冲淡男孩身上那股潮湿雨水的味道,略腥微甜,细细分辨是鲜血惨烈的余味。她有十分严重的洁癖,但此时此境也不再顾忌,伸手轻轻将那副因小声呜咽而颤抖着的肩膀揽进怀里。
之后警方联系到死者的家姐,即男孩的姑母。他被人护送着避开媒体的摄像机,登车前眼睛还眷恋地盯着她,是在那电光火石间,她小跑上前将一张名片投掷进尚未关严的车门内。
“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打上面的号码——”尾音隐没在划破宁静夜空的高亢警笛中。
悲剧散场,街对面一棵叫不上名的枯瘦老树还在落上一季的叶子,虫鸣声致郁的凌晨里有洒水车迎面驶过。她猛然意识到人与人擦肩,唯一的交集可能止步于苍凉时刻的一个拥抱。
2
再相见挂历已然换了崭新的一本,年仅二十岁的港大毕业生聂愚因实习期间表现出色,被正式任用为旺角警署的技术科法医。前任法医聂Sir因病提前退休,女承父业也是段佳话。
香港的冬月不会见雪,下班时有叮叮当当的车铃紧随其后,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闪身拐进小巷,那辆小吃车躲闪不及险些撞上墙。锅碗瓢盆一阵脆响,油烟渍斑斑的招牌后露出一张少年稚气的脸:“Madam,我是姜粥啊!”
姜粥?
那春日夜晚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二十五瓦灯泡暖黄色的光以及不知名树木的松香,时隔三季,又如潮水般席卷她记忆的海岸。湿冷的温度里带点欣慰,青春期孩子的个头蹿得真快,眼看着挨到她肩膀了。
“是你啊,”她微笑,戒备全然卸下,“不用那样叫我,现在是下班时间。”
男孩踩着脚踏慢吞吞骑在她身旁,车重,人小,难免有些吃力。聂愚侧视打量他,一顶洗得旧蓝的棒球帽,耳边剪得参差不齐的发茬,嘴唇嗫嚅着:“那……我可以叫你阿愚姐吗?”
她的心湖因那声“阿愚姐”泛起柔软的涟漪,看见在她默认后,男孩的神色变得雀跃。她很想问问他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但喉头一哽,终是咽了回去。
临别时他请她吃一串咖喱鱼蛋,她洁癖尤重,从不碰街头小吃。那串鱼蛋她就一直攥着,到了家门口掏钥匙才犯愁。路过垃圾桶要扔掉,却又停住,找了只干净白瓷碗盛置在桌上,想一想,转手又搁进冰箱。
隔天捎去疗养院的便当,父亲嘟囔着说炒芹菜里有股鱼腥味,尝了一筷子便不肯再碰。他们父女在此类事上有着相同的偏执。她没强求,收拾餐具时记起那遗忘在保鲜隔层的鱼蛋,继而想到棒球帽檐下那微翘的嘴角,心里咯噔了一下: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没承想下班就又看见他。弥敦道两旁植满葱茏榕树,柏油路面被切割成许多块几何阴影如剪纸画般。他就站在那些树荫的空白区里,专心踢着脚下一枚卵石。“这么巧?”她觉得有趣,走上前跟他打招呼:“逛街呀?”
闻声他抬起头,见是她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在等你下班。”
“等我?”聂愚不由吃了一惊。
在他吞吞吐吐的叙述中,她得知这失联的一年他竟多半时间都在寻她。她的名片扔偏了位置,又从车门缝里掉了出去。他摆摊兜转全港,总算在旺角找见她。
与年龄截然不符,男孩实在有很细腻的心思,几经波折找到她似乎只是为亲口说声感谢。走到街角,他的小吃车就停在那里,大概看破了她对食物要求严苛的怪癖,这次是现切菠萝,黄澄澄的,从盐水里蘸过。他伸手递过来时,袖口留下一股柔柔的饭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互相道别后,她转动着手里那根竹签,指腹触感粗粝,但果肉诱人,她试着咬了一小口,有点酸。那酸味转瞬即逝,唇齿间绵溢着甜津津的汁水。
像她此刻的心——那颗因有人惦念而倍感温暖的心。
3
似乎打算将“等她下班”践行到底,那家流动小食档干脆摆在弥敦道和太子道西交界处。这孩子真傻,无牌照摊档开在警署门口,这不是存心要警察扣他的车?
他年纪小,刚满十四岁,有同事记得去年那场事故,加之聂愚这样严谨沉稳的人作保,当晚便连人带车放了出来。办手续时,男孩乖乖坐在长椅上紧盯住她,眸中有种纯然的清亮,那是无条件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
从警署出来,她领着他去熟悉的茶餐厅吃晚饭。接过侍应生的菜单,点了鲜白菌忌廉汤、意式鲜茄青口、火腿蛋通粉和一客姜片薏米粥。自觉犯错而缄默的少年在被逼着喝下那粥时出声反抗:“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生姜御寒,”她苦口婆心地劝,“你看你名字不就是姜片粥?”
悬在白色门廊上的铃铛被风叩响,端着餐盘的侍者脚步很轻,一盏铜制的烛台光线幽微,在与落地窗外霓虹的明暗交替里,对面的人闷声说:“他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不要像他一样穷得连粥都喝不起。”骤然安静的餐桌上流淌着紧张的沉默,他们初见的场景是不能涉足的禁地。
那顿饭他们吃得非常慢,玩没有赌资的纸牌游戏,聊着她的工作、他所见的市井百态。关于他现在的处境,男孩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过——姑母怀孕了。
毋须多说,她已能猜测出大概。膝下无子的姑母本可收养他,但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富裕的家庭哪里愿意再拖个累赘呢?她不愿细想这一年里他遭受的委屈,直到在餐厅门口分别,她望着他眼睛里藏起的光犹如星火,纤密的睫毛微垂,像金鱼一摆尾在瓶中沉底。
整座城市陷入安眠,他的背影脆弱无助,只是那一霎,聂愚被过往春天的砂砾迷了眼。她迟迟地明白,那种因有人惦念而感受到的温暖,源于他们对圆满家庭的共同缺失。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们是如此相似,或许她渴望的归属感同样也能从他身上得到弥补……
少年姜粥将笨重的小吃车推过绿灯,还没蹬上脚踏,后面有追上来的呼唤声。他回头,看见裹着红围巾的年轻女孩横穿马路。“粥粥,”他听见女孩气喘吁吁问,“我养你好不好?”
若干年后在一次访谈中,有八卦心重的记者提问他感情史里最难忘的时刻。问题一出,全场寂静,以孤傲寡言著称的青年街头艺术家姜洲却难得微微一笑,答,曾经有个女孩追着他跑了一条街,说要养他。
4
姜粥捣鼓着车上的收音机,第十四次严词拒绝:“我不要你养,哪有男人要女人养的。”
聂愚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倚在招牌旁同他打商量:“你还小,现在是读书的年纪,摆摊这样的事你要喜欢等念完书出来做好不好?”
那古董收音机有了年岁,底噪嗡鸣得厉害,他使劲揿了两下按钮,持续乱频后音乐声总算清晰了些。
这段日子他执意不肯去学校,说自己功课落下太多,老师怎么教都是对牛弹琴。话说到半途,男孩坏笑着扑过来,腻声撒娇叫她“阿愚姐”。在暧昧的混合着鼓点的男低音里说:“不如你教我。”
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近距。
他的眼型笑时弯弯,栗色的瞳仁,眼尾细而微扬。她以前竟不知他右眼角下有一粒细浅的泪痣。在少年的呼吸炙红脸颊前,她将这“树懒”从身上扒掉:“你很重诶。”
数次交涉后他们折中达成共识:聂愚甲方,姜粥乙方。乙方成年之前的生活费用由甲方承担,成年后则需慢慢归还债务;乙方听从甲方的建议复学,甲方也应满足乙方合理要求……
她是个合格的甲方,替他将全身行头逐一重新置办。摘掉旧蓝棒球帽,换下浸透油烟味的长袖衣衫,头发剃成利落的板寸,背上双肩包俨然一派受小女生追捧的靓仔模样。
而他黏她,简直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但凡放学或休假,男孩会轻车熟路地走进警署,坐在尸检科外背英语单词,有时也趴在门上隔着玻璃看她工作。渐渐地,聂愚习惯总有一束如炬的目光钉在身上,偶尔戴着口罩与他对望,两人便相视一笑。时常有同事艳羡地叹一句:“你们姐弟感情真好。”她虽不搭话,心底却有融融的暖意渗延。
初初只是资助人与被资助者的关系,日久天长,竟像心里空置的角落住进了人,他准时准点来敲门,而她欣然迎接他的到来。
在少年降临在她的生命里之前,她的洁癖和强迫症曾一度严重到要去看心理医生。哪怕叠加两层橡胶手套,工作结束后,她会用消毒液将双手清洗得发红蜕皮也难以罢休。好在有姜粥,他给她买了一管护手霜,特意挑的薄荷味,神奇地纾解了她对消毒液上瘾般的渴求。
平安夜前夕,早间新闻宣布今日悬挂八号风球,这对于节奏忙碌的港人来说,是一年中少有的“放大假”机会。可她不得安逸,姜粥跑来缠着要去旺角大球场看香港甲组足球联赛。
赶至球场方知愚蠢,企业与学校停工停课,港股亦会停盘,这样的台风天球赛早就喊停。
街上的士纷纷逃匿回避难住所,哪里顾得上他们这两个冒天灾外出的笨蛋。雨水淹没城市时,这里像一座陷在海浪漩涡中心的岛屿。
雷鸣轰隆,草坪裸露的体育场仿佛灰鲸翻出肚皮横游在天地间,他们并肩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邻座的他说了什么,但暴雨捶打铁皮叮咚,她没听清。风刮得顶棚外焦黄的梧桐叶子簌簌往下掉,白漆棚檐下电缆盈盈地起伏,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
聂愚一头雾水:“我不怕打雷啊。”
话音未落,熟悉的男式夹克衫就蒙住她视野。“我知道你不怕打雷,”处在黑暗境地里,男孩周到笃定的解释钻进耳来,“但你怕雨。”
是,她厌恶下雨,那总令她想起糜烂的椰枣和久酵的醪糟。台风天雷雨交加,雨滴不断从棚顶拼接的缝隙里漏下,四周泛着爬满青虾的咸水沼泽的味,她一直在强忍那种不适感。
“你知道的还挺多。”被笼在皂粉的清香里,她持续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我还知道你嗜甜,泡牛奶要加蜂蜜,蓝莓派要加雪糕,点奶茶喜欢珍珠双份,吃拉面习惯配个荷包蛋……”她的喜憎他都清楚,一一道来如数家珍似的。
心停跳了一拍,她撩起夹克衫看向身侧人,男孩迅疾垂下眼去,一把摁住:“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瞥见对方耳根红透。
膝盖抵着胸膛时,在沉默与寂暗里,她摸到自己的脉搏,那是超乎正常的跳动频率。
上环之静,雨后灯彩流动似有呼吸。永利街保留着最早期的唐楼,他租住在罗记皮鞋铺二楼的小阁间。她曾要他搬来她家里,离警署也近,可姜粥持有少年固执且滑稽的自尊心:男人不能随意跟女人同居。
黄昏里涂满麦芽糖的颜色,目送他钻进店门,忽又跑回来抱住她,脸红扑扑的;“今天的约会我好高兴。”彼时她被台风过境后粘在身上的泥土腥味熏得头昏脑涨,没多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倒是惊异地发觉,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越发拔高,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
5
初见到姜粥胡乱几笔的涂鸦之作时,饶是聂愚这般毫无艺术细胞可言的理科生,也知晓他骨子里蕴藏着怎样惊人的潜力。
拜那场台风所赐,他的小阁楼顶部瓦片碎裂,淅淅沥沥漏水不止,房东太太上来查看时,气得血压飙高。聂愚被一通电话催过来交罚金,耳里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怨言,眼睛始终欣赏着那四面窄墙上的宏丽图案。
少年拘谨地站在门旁,又一次因自知犯错而缄默。向房东结清房租后,她追问还有没有别的画。他起初否认,后来抵不住她紧迫的逼视,沮丧地承认经常逃课去街头画画。
街头涂鸦艺术,这股国外风靡的潮流,十六岁的姜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少年拥有异于常人的色彩感知力,废弃建筑里险险坍圮的危墙是他的画布,油漆是他的颜料。笔触与构图,夸张的色块运用,以及肆意张扬中透露出的灵性光辉,展现在聂愚眼前的,即他的成名作,今后广为人知的那幅《红》。
红肆虐如海,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抬手覆住他的肩膀:“你父亲会以你为傲。”
那位郁郁不得志的穷画家,因无人驻足流连,独自在港岛的春夜里沉睡。她推开那扇门,踏进那血腥气甚浓的逼仄之地,触目也曾是这样扼人咽喉的鲜红。
“粥粥,”那红消散了,而今她想用蓬勃生机取代那死亡的气息,“你想出名吗?”
聂愚联系了父亲在电视台工作的老友,抓住媒体的猎奇心理,姜粥的实力强到只需一个露面的机会。“美术鬼才”,谁能料到区区三年时间,自杀画家的遗子会撼动香港乃至全国的评论界。经纪人嫌他的名字女气,为他改名姜洲。日后也是这位精明犀利的经纪人将他推向更高峰,云端之上,“姜洲”等同神话。
多年后铺天盖地的报道大肆渲染他的年少成名,每每将这经纪人谈作他的伯乐。他知道自己的伯乐是谁,是记忆中最苍凉时刻给予他唯一温柔、最无助时刻照亮他黑暗迷途的女孩——聂愚。
那两年他实在太忙,起先是国内各地的邀约,又辗转纽约、伯明翰、那不勒斯等城市的现代艺术馆。天才多怪癖,姜粥的怪癖则是不在纸上作画。他的画板可以是建筑外墙、沥青地面,唯独不能局限于四方画框。
正因为他这样的傲性,反倒更吸引一批对艺术并不很热衷的少女追随。国内外常有时差,他学会掐着香港的钟点给她打电话,可这把戏瞒不住她,结局总是挂断前教训他不能熬夜。
旁人面前他寡言孤寒难以捉摸,其实私下竟是很爱撒娇的男孩。
他擅长尾调百转千回的“阿愚姐”,只为换来听筒那头无可奈何又充斥着宠溺的“粥粥”。他倚在圣托里尼临海的酒店落地窗前俯瞰波光粼粼的无尽海面,少年意气在炽热海风里发酵膨胀,他踟蹰着,更觉胆怯,想变得足够耀眼从而有朝一日成为她的灯塔。
成人礼将至,他不顾经纪人的反对订了机票连夜返港,包下酒店顶楼想同她一起庆祝。忍着匆忙购置的新西装尺码略小的不适,揣着一颗因约会感而怦怦跳快的心,广场上的巨钟零点敲响,他对面的位子始终空着。
她出现在一点零七分,已是他生日的第二天。无非是加班或堵车之类的缘故,他不问,她也没说。凌晨时分酒店员工早已撤净,香槟配蛋糕,也别有一番醉人的滋味。她安静又落寞,风卷着烟花棒熄灭后淡淡的硫磺味涤荡过鼻息,他注意到她的外套上有污渍,像她这样极度爱洁净的人……想询问情况,却怕莽撞会伤害她。
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沉默的一餐。杯盘碰撞间,没有人说话。她酒量浅,半块蛋糕还没下肚,酒却难得喝了不少。
鹤望兰狭长的叶片垂曳在手边,熠熠烛光缓慢倾泄到白桌布中央,那种恍如停滞的感觉,当他凝望女孩的睡颜时尤为清晰。她的脸颊透出酒精的绯红,醉倒后嘴角还残余一点奶油。他抽了纸巾想去擦拭,即将触碰时却又缩回手。
在十月的某个夜里,他绕过餐桌、移开烛台,俯下身去——那枚酣沉的吻滞留在她唇畔,甘甜温软如秋日最后一朵雏菊,它有着酒意未消的夜风的味道。
6
他不确信那晚她是否真的熟睡,可再见面时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那点忐忑的火苗就偃息下去。
她还是会喊他“粥粥”,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带笑,但他直觉她心底那片湖泊正越退越远,她在家、警署与疗养院之间三点一线地奔波,忙碌之余就将他搁置在了角落。偶尔聊起从前的事,从前她武装在白口罩后双眉紧蹙剖解尸体,他趴在玻璃上冲她扮鬼脸,逗她一笑……现今提及,她却显出茫然的样子。
两月后迎来新千年的开始,农历年初二晚,他约她去维港看烟花汇演。数十万市民拥在海港两岸欢呼道贺,节日喧腾的氛围里,他等到焰火熄尽盛况彻底落幕也没能等来惦念的人。城市热闹表象下盘旋着他的困惑:为何总有感情无疾而终?
三月底,她站在千禧年的初春,风起时的砖墙上颤动着的枝杈黑影,路旁一株露眠冬青。
那是一个很长的傍晚,往暮色深处铺展的是黑白静止画面——本该绚丽明亮的烟花,它们像绰约的烛芯摇摇欲坠似的——创作者意在表现焰火将熄盛况落幕之际的凛冽美感。
而他双手插兜双脚钉在巷口,脸颊和衣襟上的颜料渍还没来得及清洗。他刚想说些什么,比如,你缺席我就画给你看。衣袋里有手机铃音响起,是经纪人来电催他奔赴下一座城市。为了完成这幅《烟花》,他已逗留太久。
这些年养成的默契不言而喻,她体贴地、微笑着向他摆手:“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停在邻院篱笆上的蓝色蜻蜓,他转身离去,又在欲滴的夕阳下回头,她始终无动于衷。
那个傍晚以后,“聂愚”这名字褪色成泛旧的符号,收拢在他有关香港的一帧帧映像里。就像他一厢情愿地敛藏了许多苍凉和温暖的时刻予以回味,而在她消失很久之后,这些证据溃烂为心上不能触碰的伤口。
7
移居洛杉矶的第四年,聂愚仍不很习惯这里的地中海气候。冬季太潮湿了,她怀念港岛明媚干爽的阳光,数次午夜梦回,弥敦道上榕树参天,枝叶泛着碎金,警署门口站着个挺拔的背双肩包的背影。
“粥粥啊。”她无声地蠕动嘴唇,仿佛望见遥遥地隔着数条斑马线,他就站在那里。
但这一次不是错觉。
在洛杉矶深夜空荡荡的地铁通道里,有流浪汉抢了她的包就跑,那只包里有她刚从医院取回的研究资料,她踢掉高跟鞋去追。前方的岔口处却突然冲出个男人将那小偷扑倒,两人厮打成一团,缠斗中男人的卫衣帽子被掀开,她如被雷劈般镇在原地:“粥……粥粥?”
那人的身形有一瞬僵硬,小偷趁着他分神狠狠向他脸上挥了一拳头后逃远了。肢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她飞扑过去连声问他怎么样,姜粥捂着脸把夺下的那只包丢进她怀里。
她带他回自己的公寓,因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医院,“要是上了新闻,鬼知道那帮记者又要编什么故事。”他敷着冰袋时痛得龇牙咧嘴。但这话的确不假,四年,街头艺术家姜洲早不是仅刊印在港报上的名号,他是业内最年轻的大师级人物。偶尔她坐巴士途经日落大道,路两旁绵延的棕榈树间林立的广告牌上常常绘有他的复制品。
“什么时候来的?”她捧着加冰柠檬水坐在沙发另一侧。
他的眉眼在落地灯罩后若隐若现:“大概半个月前。”
“来做什么?”
“聂愚,”窝在沙发那头的人笑了,笑里略带讽刺,“你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吗?”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这样的诘问堵得她哑口无言,毕竟是她不告而别在先。玻璃杯里的冰块被手温捂至融化,水珠滴在虎口上,她意识到这杯柠檬水不过是她用来掩饰情绪的道具而已。“今晚你睡客房,明天再联系你经纪人。”说完她起身想离开。
可他的速度更快,成年男子宽阔的胸膛屏障似地拦住她的去路。“从进门到现在,你都还没好好看过我,”黑暗里流散着疲倦嘶哑的嗓音,“我等了整整八年,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钟摆,落地灯,视线越过去又是窗外的连绵阴雨。他渐低微的尾音像石子入湖的余波,而她恰如孤身走在窄挤舷梯上,不敢妄动,恒静的夜晚除了彼此间咻咻的鼻息只剩漆黑一片。
最后他悒郁掩面,似乎要把那些颓丧统统揉碎,瘫坐回沙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是我惹你生气了?还是你厌恶我了?”
“你很好,”她叹气,伸手轻轻覆住他肩膀,一如从前安慰他那般,“粥粥,我喜欢你,就像姐姐喜欢弟弟那样,这种喜欢是永远不会变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某个字眼戳痛了他,男人从沙发上弹起身反手将她推向墙壁,困在双臂间:“我不明白!我也喜欢你啊,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我喜欢你,才不是什么弟弟对姐姐的喜欢……”他的眸色愈发幽深,作势要吻下来。
“还想再来一次吗?”女子没有躲闪,而是直直迎视他的目光。
她的眼眸深邃平静,其中的景致像极那幅黑白将熄的烟花,映出卑微而迫切的他,和他长埋心底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啊,原来她是知道的。
十月的旺角之夜,烟花棒燃尽后淡淡的硫磺味,鹤望兰掩映下的烛火萎靡,那偷来的吻甘甜温软如秋日最后一朵雏菊。
他失了浑身力气,自嘲地笑着松手,她知道,所以她选择躲避。这个二十二岁的大男孩,不管在镜头前是何等冷穆,在她面前永是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模样。他将额头压在她肩上,无声地,有滚烫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衬衫。
——“姜粥啊……男子汉也是可以哭的。”
童年的他以为父亲够冷情,夜阑人静的时刻不开灯坐在画架前抽一整晚的烟,削瘦的影被月光剪在白纸上,那时他躲在门外偷看,只觉得寂寞从父亲身上蔓延开来。某天夜里他被刺鼻臭味熏醒,父亲蹲在炉灶前点燃煤气,将这些年的画作全部焚烧干净。他站在厨房门口,轻轻唤了声“爸”。那个憔悴已极的背影回过头,看见他的一霎,眼中闪过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他懂了,那是决定放他一条生路的爱意。
半夜因噩梦惊醒,他听到黑暗里滴滴答答的声音,类似某种黏稠的液体滴落在地板上。赤脚下床,摸到电灯开关,他轻轻摁下,在扼人咽喉的鲜红里,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凉。
这些年来,他一直试图抓住生命里的那点光,可纵使攥得再紧,不属于他的终究会流逝。“粥粥啊。”在她一如既往的轻唤声里,仿佛回到当年她推开那扇门,给予他最温柔的善意。太过偏执的人容易被内心的空洞所吞噬,今时今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父亲是那样相像。
他如今也决心放过她。
8
翌日送他去机场,临过安检前他忽又折返来抱住她,年轻男孩的T恤领口渗透着柠檬、橙的甜香,隐约还有雪松香气。再没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宛似潮湿雨水的腥甜味。
他们闭着眼安静相拥在人潮疏聚的机场里,各自心如明镜,再也不会相见了。
乘回程巴士,司机在投币箱旁的小栏杆上绑了塑料可乐瓶,插白色姜花数枝,香蒸满室。偶遇一位搭车的老婆婆夸姜花真好闻,竟是熟悉的粤语,眯着眼回忆从前住九龙湾种姜花卖的日子,感叹时间过得多快啊。轻声的自言自语,坐在她后排的聂愚听得却清楚。
“喺呀。”她在心底默默应和。
从前……她从前还是旺角警署的技术科法医,业绩那样优秀,屡屡协助刑事科侦破案件;父亲从前还认得她,现今已经全然忘记。自退休后住进疗养院,父亲的脾气变得差,动辄便摔杯掼碗,指着小护士的鼻子将人骂哭。她很奇怪,是什么让他愤怒。走进他房间的那一刻,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有那么三秒钟,父亲没认出她是谁。
记忆中高傲严苛风度翩翩的聂Sir,同那个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口流涎水愣神的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父亲给她取名聂愚,是“大智若愚”之意,望女成凤的心跃然纸上。母亲因难产去世后,圆满家庭中应具备的世俗烟火气也随之消弭。在那些童年起就被迫记诵复绘的人体骨骼图、滑腻的橡胶手套和冰冷解剖刀的包围圈中,她心里缺失的亲情之爱亟需填补——她学会耗费一整天将家具逐件擦洗从而纾解空落落的寂寞感。
那种深入骨髓的洁癖,连心理医生也束手无策,是在港岛某个岑静春夜,上天赐她救赎。
在悲剧现场遇到的倔强地咬着牙不肯哭泣的小男孩、戴着旧蓝棒球帽切盐水菠萝并对她微笑的少年、餐厅门口那双似有星火沉淀的桃花眼、台风天里被雨水围困的“我会保护你”……被香槟灌醉的凌晨,感知到那湿热的舌尖轻轻吮过唇角时,她的心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呼救。
承认吧,聂愚,你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敢爱他。
南加州云过雨停,她想念香港弥敦道绵软的雾,满街打烊花店和水果摊丰腴暗沉的味道。她二十岁的时候,谨慎敏感,怀有旺盛的侥幸欲,自以为逃过一劫,没有像父亲一样患上早老性痴呆。
聂愚,聂愚,一语成谶。她终究没能逃过那携有遗传基因的先天愚症。
遗忘的过程她是有意识的。他们曾经共同的记忆,都在缓慢泯灭,她却无能为力。那年他生日,她只觉得有件极其重要的事压在心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失眠的夜里,她起身去厨房泡一杯热可可,摸到冰箱时,脑中遽然划亮一道闪电——父亲抱怨炒芹菜里有股鱼腥味、被遗忘在保鲜隔层的咖喱鱼蛋、棒球帽檐下那微翘的嘴角……
可可打翻在地,蹲下去收拾那些碎瓷片时,寂寂长夜里,她认命地露出苦涩的微笑。
心脏仍在鲜活稳速地跳动,闭眼能听见身体深处噗通的温暾声响,可以触碰,不可信赖。洛杉矶的治疗中心据说掌握着最先进的方案,然而父亲还是一日日衰弱,像一台濒临散架的坏机器。
昨夜被他抢回的包,她从里面那份医学研究上获取的信息就是年龄很关键。她现在还算年轻,不太可能确诊为阿兹海默症,所以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活下去。
至于他,她抵抗过,却绝望地发现无法将他从昔日那些分崩离析的黄昏中拯救出来。她不知他何时从她的生命里淡去,或许是某个迷路在异国街头的深夜,或许是辗转无眠后迎来的崭新清晨……
粥粥啊。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