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乡下,是用大木盆洗澡的,据说木盆是外公年轻时用杉树木箍的,木质坚硬,用了几十年还很密实。快过年的时候,母亲烧一大锅水,倒在木盆里,云气氤氲,能隐约闻到木头的涩味儿。母亲握着半块肥皂在我身上抹啊擦啊,然后我就滑溜溜地像条泥鳅,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日子甜得象炭火烤熟的大红薯。村里的姑娘、婶婶们都是用皂角洗头发的,那时没有吹风,她们乌亮亮的头发就那么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浸湿了土布花袄子。
等长大了点,母亲就不再帮我洗澡了。自己拎了桶水,到院坝的角落处,拿了瓜瓢慢慢从头淋下去。待到农历十五,皎洁的月光泄得满地都是,便需要在面前挡上块床单布。院墙外的虫子窸窸窣窣地叫着,好像全世界都是我的。
再然后,镇上有了集体澡堂,逢年过节,女人们三五成群地去洗澡,家长里短、嘻哈打闹,一洗就是两三个钟头。她们都挺着高高的胸脯,头发香香的。回家的路上逢人便说“刚洗完澡,回去啦”。
去北方上大学,也是集体澡堂——四五十平米的大澡堂并未隔成小间,一排水龙头下面是白花花的少女的身体,大家相互搓着背,商量着下顿饭去哪儿吃。冬天经常断水,满头泡沫、裹着浴巾,冻得直跺脚。胆大的姐妹儿裹着大浴巾就冲去一楼男浴室门口,责怪他们水开得太大了。洗完澡出来的男孩子,在浴室门口撞见披头散发的女同学,糗得满脸通红,拔腿就逃。
工作以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小浴室,放着音乐哼着歌,把浴花上的泡泡抹得到处都是。 在一次红酒会上认识了刚留学归国的海明,我们无话不谈。他老“申请”跟我一块儿洗澡,有些孩子气,跟屁虫似地。我们还买了一只大木桶,经常躺在里面憧憬未来。可后来,我却把他弄丢了。
大地震后回老家探亲,原来的小院已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远远地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拨开草丛,发现是我种的栀子花开了,雪白地堆满了枝头,旁边还有夜来香、红山茶、月季和腊梅。花坛旁边的狗棚已破败不堪,我最心爱的“阿黄”以前就住在里面。
看着看着眼泪就滚落下来,这院子里有我的童年、青春、梦想、烦恼。如今再也不用拎着木桶在月光下洗澡了。父母早就搬进了新房,家家户户都装了热水器,房前屋后种满花草。新房的后院里,豇豆苗开始上架了。母亲说:“现在洗澡很方便,你不会不习惯了。”我只是淡淡一笑,喃喃自语:咱家那只木盆不见了。
不知从何时起,洗澡成了例行公事,下班回家瘫在沙发上,懒得动。花洒里的水,暖暖的,从额头、脸颊,顺着脖子、脊背一直滑过脚后跟,“亲吻”着每寸肌肤,那么温柔、熨贴,却再也打不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