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宁波又下雨了。
初至宁波,最大的印象就是妖风,呼呼地从耳膜擦过,仿佛有金属之声从林间穿过,树叶被从地上翻卷起来,刮在腿上生疼生疼的,然后是一阵一阵的雨,忽地就想起了戴望舒的一段诗:“你哭泣嘤嘤地不停,我心头反复地不宁。”
是的,不宁。
不论出发前对未来充满了如何的憧憬,有着怎样的幻想,终敌不过万千的不宁心绪从心底翻涌上来。好像宁波的妖风一吹,整个人也就飘了起来,没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忽忽而不宁。陌生的环境,空白的人际关系,未知,所以恐惧。
惶惑。茫然。不知所措。“这个世界诡计多端,一个动作便可招致海浪翻滚,声嘶啸杀。”
蒋捷《虞美人》写《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初中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写了一篇作文,叫做《瓦屋听雨的乐趣》,非常炫技地将各种雨声比作了世界知名的钢琴曲,重复而单调的雨声是《卡农》,戛然而止后又骤然降临的大雨是《惊愕交响曲》的最后一个高音……很小心机,又很小心翼翼,怀着天真的骄傲,好像真的像写的那样沉醉在雨和音乐的世界里,天知道我的乐感其实差到了一定境界。“为赋新词强说愁”,很幼稚,很单纯,但又很美好。
瓦屋听雨是有渊源的。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一年租金才几百块的公房,瓦顶,木窗,甚至一面的墙板也是木头做的。那地方是金清的老街,我爸告诉我,这房子是国民党时期就有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叫台州,台风格外地钟爱我们那个地方。老街虽老,但是因为较为靠近镇中心,地势高,排水系统较好,周围又围了一圈的高楼,但是从来是很安全的。在不能出门的台风天,往往便是坐在窗口,看雨水打湿木质的窗棂,一点点洇染成一种厚重、古朴的颜色,木头的气味也掀了起来。风雨再大,总是很安心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台风天也就这么过去了。放晴之后隐约可以听见木头的陈腐气息在空气中弥散流动。
后来搬了家。砖砌的两层楼,不会再像漏雨的老街手忙脚乱,但也失去了听水盆接雨的打趣的素材。不好的是地势低,大雨天便会积水,有一次水一直没到了我的大腿位置,一楼的书全被淹了,保存了一股潮湿腐旧的味道。
下雨天还是不出门的。依然是坐在窗边,窗下一两米是单建的厨房,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霹雳里啪啦,不知不觉便失了神。记得有一年下了冰雹,那场面,嘿,可真是有意思,好像钹啊,镲啊,鼓啊,一股脑地乱七八糟地打了起来。再说回台风天,有时候,会寻了后面那排屋子的老人们织渔网的梭线,系一个塑料袋,就着窗口放起风筝,因为风大,到也颇为有趣,就这样消磨一个台风季。
宁波的雨还在下,带着海的水汽,咸津津,冷清清,倏忽间恍然不知身是何处客了。
台州也是一座海港城市,特别是我的小镇,金清。据明万历《黄岩县志》载:“文公朱子治水利铸海涂铁盘以镇海口,金为水之母,混潮见金则清。”清光绪三年《黄岩县志》载:“宋,朱子(朱熹)治水利铸海涂铁盘以镇海口,金为水母,混潮见金则清”。故称金清港,镇以港得名。地名中还保留着很多塘啊之类的。我爸以前常和我指,哪儿哪儿的以前是海啊,哪儿哪儿啊以前是港口。家里是从东海一个岛迁到镇上来的。宁波原名明州,宁波二字取“海定而波宁”之意。种种相似,或许不仅仅是缘分。
突然想起石进的一支钢琴曲——《下雨时你会想起谁》,我想起了谁呢?
初中时淋过一场大雨。夏天的大暴雨,说来就来,雷电在空中刷——,充满了力度,像少年眼中的火焰。我跑得很快,雨点很大,打在眼睑甚至有点疼,眼睛都睁不开,跑累了停在一个屋檐下休息,旁边一个陌生人把伞倚过来,轻声地问我去哪。爸妈在学校找了我很久都不见人影,听同学说才知道我走了,见到我跟水里拎出来似的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事后还是少不了几句叨咕。
其实当初,我就是想淋雨了,淋一场大雨,雷雨,暴雨,只是后来,大概是雨水漏过眼睑和脸的缝隙挤满了眼眶,面对路人的关心,不知怎么又进了他的伞,功亏一篑啊。筠子唱“继续走,继续忘记,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我的青春就在一场大雨中倏然降临。董凤林笔下的那个风雨少年的影子还依稀可见,只是终究没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我怀念的,一地一地。像砸在地上的雨滴,偶然落进洼里,聚起一个小水塘,又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