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吴隐/作
——《诗月流水账·卷三·杂录》
东坡先生初谪黄州时,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而后又发现了“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之后便吃得“一发不可收拾”。然而最有感触的,还是后来那句为人所熟知的“人间有味是清欢”。从此人间便处处有味。
我从小和别人不同,吃不惯肉食,只喜欢吃素,故而遗憾至今没有吃过一次那传说中“红亮酥烂”的东坡肉。不过这“蓼茸蒿笋”的清欢,我大概日日都能品尝到。
刚出锅的热油酥烧饼,配上五毛钱一碟的小咸菜,不到两块钱的早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味;油条撕成段放进豆浆里捞着吃,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早点;橄榄菜是个好东西,大饼馒头白米饭,样样皆可配;顶花带刺的黄瓜切成宽条,用刚煎好的辣椒油和花椒油一浇,放上蒜末和盐,清脆爽口;地三鲜的土豆用油先煎一煎,炒完之后能吃出薯条的感觉;白菜切成细丝,炒时加一个干辣椒,清炒完别有一番风味;豆腐切成扁块,煎至两面金黄,用酱油、蚝油和蜂蜜调成的酱汁熬至浓稠,往豆腐上一浇,这是我的拿手菜。
我们一家三口人,人人都做得一手好菜,各有拿手。每天晚饭时我们围成一桌各自分享一天里遇到的故事。若是在除夕夜里,华灯初上之时,三人大展身手,各显神通,一张不大的玻璃方桌不一会便被青红紫绿填满。尝过很多菜馆的招牌菜,也品过各家的手艺,兜兜转转,走走停停,最后发现还是自家的饭才吃得惯。母亲常嘲我道:“你可一定要和我多学做几种菜才行,要不以后走出了家门,可顿顿都吃不好了!”
而今真的要走出家门了,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菜品却并不多。母亲也并不是那么热爱下厨,只不过我的口味实在苛刻。我的笔下生不出花来,而她却能把那简单朴实的“蓼茸蒿笋”做成山珍美味。有时暂居异处,便禁不住的想念那种味道。而脚下的路走得再远,胃也始终被牵挂着。
酸甜苦辣组合在一起,便是千万种滋味。而喜怒哀乐,却各是别有一番风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为喜;“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此为怒;“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此为哀;“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此为乐。而还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诗词中随处可见,是为“愁”。
谈起愁之味,各有各的理解。我最喜欢的一句是唐温如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洞庭湖上醉过,忘却了水中星辰只是倒影,清朗的梦中,我卧在天河上。这大抵是愁思最唯美的表达方式了。后来我向往这种意境,曾写下“山河作枕云为被,明月为衣霞作裳”,虽也有几分自然之趣,却与那诗中的婉转柔美相似甚少。
而辛词中也有一句关于愁的词句十分耐人寻味:“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是词的上片,是前言,真正要说的,是在下片:“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少年时的辛弃疾只是“强说愁”,而我在少年时读到这首词时也是不甚理解,尤其是那句“却道天凉好个秋”。只觉得上片说到我心里去了——毕竟我当时无论写文章还是写诗词,都和少年时的辛弃疾一样“强说愁”。后来才渐渐理解,这句“天凉好个秋”是句多么无奈的感叹。辛弃疾一生都渴望做一个上阵杀敌的将领,一生与金戈铁马相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而不是,赋闲在家,做一个只能看吴钩,拍栏杆的词人。然而终究世人最后只记住了他是个豪放派的代表词人,少有提起他是个南宋的爱国将领。
千百年时光,也不过“瞬息兴亡过眼”,真如杨慎所说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时光易老,岁月已逝,然而那千百年的故事,却流转至今;千百年的文化,我们还在品味。正因如此,我们得以感前人之感,体他人之味,情至深处,仿佛身在其中,无法自拔。这大抵便是文化的魅力了。
读到过一句歌词,词里这样讲:“烟自梅初柴屋借,火从四月暮云偷,支一瓮天地煮星斗。”初读便有感觉,一“借”一“偷”,天地之间的灵气皆聚于此,世间万物仿佛都活了起来,来奔赴这场流云宴。想必这一瓮星斗煮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还有一首歌,歌名便叫《尝云》。浮云千叠,稚童们喜欢把云彩看作棉花糖,待不再倾心于棉花糖的时候,云彩也便没有了滋味。云是什么味道的呢?抬头望望天空,俯身探探人世,方知人间百味,自在其中。
东坡先生带着他的荔枝和豚鱼继续着“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在我看来,人间有味,却不单在于清欢。来这人间走一遭,自然要历遍这人间百味。春花秋月,一一看遍;山青水远,一一踏遍;霜雾雨雪,一一历遍,人间冷暖,一一尝遍。这,是人间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