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记忆中闪亮，乡愁在夜半时醒来，古典在追问里引人，这么多年来，我们成了怀旧不停的老朽。
我尤甚。我现在腿上还沾着泥土，我行进着同时也后望着，望着我出生的破窑洞，想着奶奶给我补补丁的布衫。四十岁前我就这样暮气沉沉，四十岁后更加老气入秋了。心境这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气吞天下？
我拗不过父亲，我过年必须围着他转。我在外说话几乎句句管用，我在他面前说话几乎句句不管用。回乡过年，家人忙着年事，晚饭后我一个人就沿着山道往远处走，随便一走就是十里八里。天再黑也没关系，哪里还有我不熟悉的角落？
我走着，想着我出去这几年。我的寄食之处离我的生长之地只有三十里，但感觉好像是天涯万里之外。从感觉上说，我回来才能真正放松和休整。我在我废园的柳树下漫步时，感觉能拥有它们真是奢侈，可现在身边是成百上千的它们，风吹浪起，让人想到春潮。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留恋这块土地，它究竟有什么好？你们说是我从这里出发，血脉渗入了。可从这里走出的何止我一个，别人为什么不会念念不忘呢？这里不过是大岭，石堆，土路，荆棘，薄地，还有仍然穷着的乡民，我为何还要对它一步三顾呢？
我走着，下意识地回想着那些古典的诗词，猛地发现，原来它们记述的对象在这乡村里几乎都能找到对应。乡路承载古诗人的抒情，而我们后来者在诵读后深深中毒，化入精神的气场，再难忘掉了。李白的桃花潭和我的桐花沟气韵相通，温庭筠的茅店月还亮在申洼村的上空。可以说，一直到二十年前，中国的大部分乡村和古代几乎没有区别，春日青草绿在山坡，秋日果实黄在田野，农耕的牛铃声几千年来一直悠悠回响在乡村大地。
这些年来国家工业化了，高鼻深目的老外也住在了山上，独资合资的企业出现在庄稼地中间，人们，包括读了不少书的我们一下子感到了不习惯。废水染黑了沟谷，浓烟遮蔽了晴空，人们由不适到诅咒到反抗。
这样的抗争当然对，但这也是发展的代价，政府要出手的。当雾霾压在头顶时，我相信没几年还会有晴空的。城市的楼群中找不到月色，但总有月色固执地亮在该亮的天空下，中国人的童话还会活跃在后代人的口头心头。
平日感叹着美好的失落，但若从这个角度看，三四十岁的我们，恐怕是最幸运的一代呢! 农业文明的田园美浸淫过我们善感的心，工业文明的光辉又普照着我们的衣食住行。有哪一代人有我们的福分，在不到三十年的时光里就感受到了文明的渐次更递。父辈对现代化总是在心里抗拒，孩子们认为古诗中的景物都是虚像，如我们对《诗经》里好多植物的感觉。只有我们，既享受了古典的纯正美好，又感受了现代的迅捷便利。试想想，妈妈端着洗脸盆带着儿子去河滩洗衣服，一个上午最多洗两竹篮吧，可咱的洗衣机一会就洗完几十公斤，而且是全自动。有人可能会说孩子在大自然玩着更接近生活的本真，但孩子看着洗衣机滚筒的旋转发出的笑声是否也是生活的本真呢？放假带孩子到郊外好好亲近果园庄田是亲近自然，可把孩子带到新疆的大漠或者内蒙的草原是否更有利于他心灵的舒展呢？这在以前对普通百姓来说能够想象吗？
有几个朋友每次从故乡回来总给我说起它已经面目全非，美丽的青山已经成了丑陋的秃岭，最古旧的村子盖起了最新潮洗浴城。乡村学着城市的模样，穷怕了的它的子孙们想尽快让口袋装上金条，这一定会带来后遗症，但我相信他们改变不了乡村的本来面目。村姑买几件洋衫穿上不会耐看，过久了她自然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打扮。当国家找到正确的发展路子后，乡村会在富裕里美好。
回到开头，我必须把自己的狭隘深深批判。怀旧是回头，强者总是注目来日的进取。王维虽有才，他的许多诗都是先安顿自己的停息之处，颇不合盛唐气象。不必感叹难展双翅，时代再复杂有问题，该有成就的人都有成就了，张居正撑起明朝一片天，左宗棠在晚清照样建立奇功。心不能老，时代永远不会老。
再说说我的英雄情结和家国情怀。前者是因了春秋战国史和武侠小说的影响，笔下傲骨铮铮，只是书生意气。后者是传统教育的作用，家乡在追念中动人心怀，国家命运的遭际牵连着一个士子的心，都是空怀壮志，长啸奈何了！思路在这些地方徘徊，便不能开阔深远，有性格使然，更有宿命味道。
我走到王岭我家曾经种过的那几块田地，它们恰好处在这连绵青山的最高处，东可望L城，西可见X县,那是我们少时最爱驻足神侃的地方。从这里向西，原来是条子沟水库，这几年水库干了，竟成了峡谷，对面的村庄和这边的来往被天然阻断。去年春天，由本村的一个人牵头开发，准备架桥连通，附近十数公里都纳入土地流转，成为一个示范园。最少上千年没有动过的青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现在看来它也许没有以前顺眼，但桥成路通后，城里甚至外省的人都要食用这片土地的出产。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出产的谷麦果蔬都是只供耕种它的乡人自用，你不能不说如今的作为让这土地有了宽展而新鲜的意义。山河改换，它的子孙们应展笑颜。
回途中，我低头走着，冷不防不知什么野兽“嗖”地从南向北疾驰而过，几乎擦住我的身子。是狗，是狼，还是被惊扰的野兔？不管它，继续走。转过大枣树下那个弯，飘雪花了。一想，今日竟是立春。雪花在夜幕中做块做团，把前路映得分明。我想回去给父亲说，让他天晴后弄两棵杏树栽在青山缺开处，春来时杏花红染山野，赶集归来的人走到这里都会坐下来歇一会呢。映照他们笑容的，是别样的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