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是全校跑步速度最快的那一个,所以念大学几乎用不着花钱,光靠收取体能测试代跑的劳务费对付一个学期的生活就已经很足够了。所谓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就是这么回事。像我这样的代跑者也有不少,但他们的客户群仅限于同性,而我,不仅可以代男生跑一千米,还可以代女生跑八百米。因为我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即便是刻意放慢节奏跑完全程,裁判和观众也未必知道我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我一度,也一直是代跑者中生意最红火的那个,一方面是其他人的速度远不及我,最多跑个第二名。另一方面,我可以在同一场测试中代替若干个不同的选手跑。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整场测试只有我一个人,也就是说我接了十个单子,碰巧都凑在一场测试里,不过也没什么。我把铺着红色塑胶跑道的椭圆形操场均匀地划分为十等分。首先目测椭圆的周长d,用端点d1.d2...d10将其截成十段悬浮在想象力海平面上方的弧线,然后观察并记忆端点附近的显著标识。比如d1是主席台,d2是文学院观众席黑色衬衫女孩的左胸,她内衣的白色肩带滑落约半公分,d3是足球场新修建的侧门,未干的油漆上有人用指甲盖做出重要批示,“中国自由等于中国足球”,等等等等。
发令枪一响,我开始加速,到了端点d1,我减速急停,进行一轮呼吸,在d1至d2的弧线中加速。到端点d2时又减速急停,像这样我可以跑出九个残影,就如同十个选手同时进行测试一般。只是最后让十个残影合而为一的工作比较复杂,四百米的操场我得再跑十圈,追上我方才留下的残影,造成十名选手先后冲过重点线的幻觉。
不是说多跑了四千米会让我感到疲累。我只是单纯地讨厌过于炎热的天气。这鬼地方每天都在立夏,每刻都是正午,在户外待久了,人会确切地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组成你的物质正在消散。这是相当要命的的事情,据说人体有一半以上的成分是由水构成的,新陈代谢就是不断耗去水分又不断补充水分的过程,但从来不会有人觉得被更换过一轮水分的自己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人们面对换水这件既成事实的态度跟鱼缸里的金鱼差不多,金鱼不会因为鱼缸换水而丧失生命(除非你换开水)正如人类不会因为体内水分重组而丧失自我意识。
这好像是在表明,人之所以为人,与体内的水分没有多大关系。真正使人成其为人的是另外的一些东西。但我不是这样。出过一次汗以后,我需要等待水分完全恢复到饱和程度才能继续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出现在操场上,就像大力水手之所以是大力水手是因为体内有菠菜一样,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体内有充足的水分。说的玄乎一点这可能是超能力者宿命中的限制条件。
感到自己随时可以高速奔跑的时候,我心情愉悦。套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将这句话复述一遍,即是说我依赖高速奔跑来满足“自我实现”这一最高层次需要。相对应地,在满头大汗汗流浃背大汗淋漓汗如雨下的时候,我对运动怎么也提不起劲,对人生也是一样。不如说前者同时是后者的原因和结果,反之亦然,是充分且必要的条件。
要想享受人生,必先进行运动,要想享受运动,必先拥有速度。我被困在人生、运动和速度三者相互推导的链条中。并且同时因为天气的原因,一个也实现不了。
直到学校组织夜跑——其实学校没有组织夜跑的时候,夜跑者也是存在的——很奇怪此前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夜晚是一年四季持续的漫长热带气候里仅有的一点恩赐,就像甜腻稠软的奶油蛋糕上那唯一清爽可口的水果(有时候是草莓有时候是菠萝有时候是黄桃有时候是樱桃)。当然夜晚不意味着不会出汗,但至少比白昼好得多,跑很长时间也不会流很多汗,仿佛你可以就着几点星光跑完整个夜晚。
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每天也塞着耳机听着音乐跑步。为了尽可能多跑一会,我总会下意识节省体能(也就是控制体内的水分),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比其他人跑得快。等到众人散去,我还意犹未尽,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也不知道是沉浸在音乐中,还是沉浸在跑步中,或者两者皆有之。反正我在操场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我是追逐晚风,捡拾未及落地的树叶。有时候我与萦绕在鞋边的灰尘以及红白相间(红的是跑道的颜色,白的是起跑线的漆色)的不规则塑胶颗粒嬉戏。有时候我像放风筝似的把月亮放到天上去。
牵住那根乳白色的光带(那是下山前太阳留下的风筝线)它会在你手中化作透明,像蝉翼那样轻薄。接下来只需要奔跑就好了,从操场的这一头奔向操场的那一头,从篮球场右边的半场跑到足球场左边的半场,沉重的月亮就会被我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拽着,不情不愿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再抖一抖,手里的风筝线就断掉了,月亮便在紊乱的夜风中摇摇晃晃地定在那里。
要是我跑得太快,会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流,气流渐渐有了雏形,不断增大的漩涡,把操场上的灰尘、泥土、小碎石块和塑胶颗粒尽数卷入其中,等我忽然停下时,因为离心力的缘故一股脑被甩到天上,半空中柔软而大块的积雨云正发愁没有凝结核无法降雨呢,于是一场暴风裹挟的骤雨铺天盖地袭来。虽然不情愿,我也只好暂时离开操场。
对于自己究竟能跑多快。我也不清楚,虽然对自己的能力信心爆棚,但毕竟缺少一个精确的数据。有天我带着码表到操场测试,这个自然是要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操场才能进行,因此我故意错过宿舍的关门时间。等到时针分针秒针交合,一齐指向十二。咔哒。在昨天和今天的分野处,生平第一次放开速度奔跑起来。我不想自夸,但也没必要因此否认事实,不论是体能测试还是运动会,对我而言都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亲自应付几下的陪玩。没有对手提不起劲,天下无敌好寂寞啊。有时候我想不如像《格林童话》“八个好汉闯天下”的故事里那个飞毛腿一样吧,卸下一条腿挂在墙上,平时扮猪吃老虎伪装残疾人。
绿色的码表是以毫秒为单位计算时间的。对我而言还是有点宽裕了。我一边跑一边想着,闲暇工夫便观察把玩。我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些设备,它的大小有点像童年风靡一时的数码暴龙机(二代)。顶部有三个黑色按钮,左边是切换功能,有计时功能计速功能查看以往记录功能,右边是查看功能,表盘和数字两种形式显示当前北京时间。
中间那个是什么呢。我轻轻按动,时间停止,秒钟来不及走几个数字就死死地僵在那里。原本是在操场和时间赛跑,显然我已经超过了时间,跑到时间以外的部分了,要想顺利返回,必须放缓速度,以毫秒为单位与时间并肩而行。直到被从时间之外的世界扯回来。关于这些诀窍,初次在时间轴上奔跑着的我的还一无所知,只顾继续向前。我跑过终点线,终点线却迟迟没有被我冲破,它好像是由柔韧无比的巨大橡皮筋制成的,把我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我草率地按停码表,时间浑身颤抖着静止了一瞬。时间与时间之外的两个世界骤然弥合,作为夹杂在其中的异物,我像弹弓上的石子被一股可怕的后坐力反弹出去,“崩”地一声飞向空中。
习惯了以后,在夜空里凭借肉身飞行的感觉倒是真不错。我从操场上方飞过,途径食堂和小卖部,到学生宿舍楼也没有降临的意思。白天看起来,学生宿舍像是一个个的鸽子笼,晚上呢,所有同学下课归来,收拾收拾准备结束今天,同时也迎接明天的生活。这里面有无数的对话和交流,从天上看更容易理解“人声鼎沸”这个成语的意思。一栋一栋的宿舍楼实在像是炉火上一个一个顶开壶盖翻出蒸汽的滚水壶,语言在半空中交织碰撞,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和我的飞行轨迹擦肩而过。
可以听到女生宿舍里电话的声音,可能是打给父母,可能是打给男友,我途径她们,听到有几个声音先后在说,我们这个地方晚上飞机特别多。
学校周围是国营农场,农场种植一些热带水果,很多半熟未熟的榴莲和菠萝蜜在露天的仓库里堆积,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降落。在这两者之间选择,就好像问你西瓜和菠萝砸在脑袋上哪个更疼一样令人难过。我伸展双臂,在蝶泳蛙泳仰泳自由泳等诸多泳姿中选择了狗刨式,因为我只会狗刨式,但是在空气中游泳可比在水里游泳困难得多,这种张牙舞爪的姿势只能狼狈地加速我的下沉。最后我像只澳大利亚的树袋熊一样,迎面挂在一棵正在结果的青椰树上。
趁着夜色我溜出农场,还顺手抱了颗椰子回去。次日清晨在宿舍吸吮着清淡椰子汁的我想,真他妈太有意思了,晚上我还要再试一次。这天晚上又是十二点,我重新启动了“时间弹弓”,这次也顺利地飞了起来。就在飞过女生宿舍楼,直达农场的既定轨迹中。我看到另一个不明飞行物,和我一样,也是一道黑影,唯一可以辨认的是一头长发,显然,那是一位同行,而且还是个女生。我不确认她是不是也看见了我,但是我听到她唱了一句歌词,准确地说是一句半:“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然后就错开飞往不同的方向了。我抱着青椰树一边寻找她的踪影,一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异常之处。首先我没有把时间弹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其次,我又是全校跑步速度最快的那个。按理说,其他人的速度应该没有可能超越时间流逝的速度,继而引发时间弹弓效应的。怎么会…?
我很快想通了。这里是大学城,至少有四个学校在这附近。虽说我是本校速度最快的,不过很难说其他学校没有和我拥有差不多能力的家伙。确切的飞行轨迹我无从得知,不过从出发点的不同可以判断,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依稀记得好像有个音乐学院来着,她会不会是学美声唱法的。根据手头的这些线索,我其实已经可以开始着手调查了,但是我没有。比起搞清楚她是什么人,搞清楚我为什么想搞清楚她是什么人这点可能还更重要些。我是想寻找同伴吗?不是。我是想寻找对手吗?也不是。那我闲的没事去找这个女孩干什么呢。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何,我还是很想找到她。
不在地上见面,我们可以在天上见面。时间弹弓的飞行角度是不可以轻易更改的,容易有生命危险。我只能选择在操场出发,在青椰树降落。她也一定是这样。所以,只要我们同时选择了在零点开始飞行,就命中注定地会在女生宿舍楼和国营农场交界处的栅栏附近再次交错。轨迹决定一切。这是游戏规则。
没有意外。我们又相遇了,这次她依然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依然听到她在唱歌:“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依然是一句半。降落在青椰树上的我咬牙切齿地把《山路十八弯》这首歌一口气连唱了二十几遍。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想找她了,我痛恨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比如唱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歌声。它搅乱了我的全部思绪,像是好不容易听过前奏,听到副歌手机却突然没电了的感觉,或者是歌厅里唱到一半突然被人切歌,悬在半空中的心死活沉不下来。要放在平时,我会在心中默默以念诵的方式帮她把歌唱完,可是这次却不行。也许是她的歌声比较动人吧,或者是落到地面就没有了在半空中听歌的感觉。反正不论我唱多少遍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样子。拼图缺了一块。
为了却这桩心愿,我每天都去听歌,风雨无阻。就在第三天晚上我见到了第三个使用时间弹弓的人。当时情景是这样的。根据歌词,今天唱的部分应该是“这里的山歌排队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而且也是唱到一半立即掐断那种。我企图寻找她掐断的空隙,把后半句歌词给她补上去,一来呢强迫症状得以缓解,二来呢说不定借此机会她会注意到我。我知道补完歌词这件事情不是人力可以为之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停住,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上次停住的地方停住。没有规律可循,依赖的全然是概率,是运气,或者是所谓的缘分。
然而我想做的事情却被中途介入的第三个人实现了。这次是个男的。我和她轨迹交错的部分,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处空间,在这处空间,她的身影可以短暂地在我视野中停留三秒。一-二-三,就好像洛-丽-塔。我的生命之火。我的希望之光。但是在我数到二的时候,一条胖头鱼,也就是学名鳙鱼的物种,肿着一张大脸的黑影完全覆盖了我的视线。这条胖头鱼,也就是我说的第三个人。所以我的梦幻三秒从此变成了一-二-胖头鱼和洛-丽-胖头鱼。我怎么能容忍这个。
胖头鱼不仅侵占了我的轨迹(事实上的确是他的轨迹比我的离她更近一点),还侵占了我的使命。当她唱起“这里的山歌排队排,这里的山歌…”之时,他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上了“串对串”这三个字,难以置信。这应该是由我完成的事情,虽然我唱歌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她以笑声作为回应,我听到了。却并非我的酬劳,好像我不小心捡一耳朵反倒成为某种冒昧的占有。我相信她会回头,与他四目相对,就像我打算让她因此注意到我。可是我目力所及的一切只有那条胖头鱼的后背。那披着白色防风服的后背真是宽广无边,好像如来佛的手掌心,无法逃脱。其他的东西连一丝一毫也看不到。恍惚中我又抵达了航行的终点,青椰树。
以后生活中的白天,我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了。一到晚上我就试着微调飞行轨迹,希望能够避开该死的胖头鱼。惜乎未果。天上的不明飞行物却是越来越多,他们都是男的,他们的飞行轨迹都挤在我和她之间,有洗头鱼有刁子鱼有黄鳝鱼有石斑鱼有多宝鱼,俨然是海底世界了已经。假使我是A,她是B,我的情敌们可以占据从C到Z的整个字母表。他们从四面八方携着不同的轨迹飞来,这些轨迹在星空下筑成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圆形穹顶。他们好像已经互相熟识了。在半空中滑翔的那几秒使他们成为共同守护秘密的利益相关者,使他们缔结了为期短暂却频频续约的亲密伙伴关系。而我呢。只能眼看着前面的背影越来越多越来越稠,然后扑在青椰树干上,痛哭失声。
改变轨迹。我不得不这么做了。微调是个引子,一旦动了轨迹方面的心思,忍住大幅度修改的诱惑几乎是不现实的事情。我换了种跑法,从直线变成折线,“之字形”跑法可以让弹弓的皮筋拉得更长。我拖延了按停码表的时间,让身体得以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多停留一会,两个世界弥合时将会带来更为强大的喷射力。我计算过方向,不够准确,但是冲散他们的队形应该是足够了。
这一飞劲道十足。我从C穿到Z,顺利到达B的面前。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要说什么。全都忘了。我们见面的时间只有三秒。在地下我可以追着她不放,在这里我束手无策,唯有听天由命。我怀着胸腔中膨胀的那是悲愤还是什么东西,竟然开始唱歌。
那是有生以来我唱过的,也是我听过的,速度最快的一首歌:
“啊……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十八弯弯出了土家人的金银寨九连环连出了土家人的珠宝滩没有这十八弯就没有美如水的山妹子没有这九连环就没有壮如山的放排汉十八弯啊九连环十八弯九连环弯弯环环环环弯弯都绕着土家人的水和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排对排排出了土家人的苦和甜串对串串出了土家人的悲与欢耶哟…哟哟哟…”
我还在往前飞,飞过女生宿舍,飞过国营农场,甚至飞过青椰树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再见。谢谢所有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