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孩童一样的手指尖夹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烟雾氤氲,满屋子都能闻到它的味道,一开始因为突如其来会有点不适应而忍不住咳嗽几声,稍微适应一会儿竟然觉得这样的味道正是自己所寻找的。
有人含着金汤勺出生,一出生就是一生的富贵命,有人却是辛苦了一生,尝尽了人间疾苦,人老了,苦味却甚浓。
清莲的一生,像极了手里的这支香烟,烟快要燃尽了,苦却还是继续,没有了盼头。
早早的时候,清莲就把大门外的大灯开得亮亮的,等天色一暗下来,这大灯散发出来的光正好接得上这退场的天光,天光不可控制,大灯总是由清莲控制着,日日如此。
灶台上的火微微闪着光,灶上烧着一锅水,清莲用来泡脚的,看来水的温度已经开始有了,稀稀疏疏的烟雾开始升起,清莲一个人坐在一张张长长的竹椅上,看着竹椅的颜色也应该有些年头了,在斜对面这个白炽灯的照耀下越发的暗黄得刺眼。
清莲穿着一双乌漆漆的劣质棉鞋,因为穿的时间比较长的原因,鞋子都已经开始变形,大拇指的那个位置明显的向前倾斜,衣服层层叠叠的裹着,却仍然给人一种会冷的感觉,裤子耷拉的连接着衣服,空荡荡的,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脚一样。
清莲实在是太瘦了,七十多斤而已,脖子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一层层的肉皮互相牵连着,将脖子的形状勉强凸显出来。双手互相挽着,正在有一搭没一搭打瞌睡,有节奏的前倾脑袋,突然从楼梯间传来噹噹噹噹……噹噹噹噹的电话铃声。
清莲迅速的清醒过来,往楼梯间快去的走去,脚下的棉鞋摩擦着水泥地发出急促的擦擦擦的声音。
这个电话她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具体是谁打来的不清楚,但是是他们其中一个她就很高兴了。
“哪个?”清莲麻利的开灯后,拿起电话听筒就问,语气里全是愉快。
原来是清莲的最小的孙子打来了电话,清莲先是说了一大堆家里的鸡又生了几个蛋,猪圈里的猪最近越来越吃得多了,家里的玉米也差不多要吃完了,地里的菜也可以吃了,哪家人的儿子媳妇儿都回来几天了。
终于清莲开始问了“川川,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奶奶给你留了好多的糖果,都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味。”
电话另外一头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声音,逗得清莲哈哈大笑,声音越说越洪亮,越说越开心。
“你要听你爸妈的话哦,要好好学习,考试的时候看题仔细一点,过马路的时候要注意红路灯,不要在公路上乱跑,陌生人给你吃东西你千万不要吃哟,也千万不要跟着陌生走,外面的坏人太多了,你要乖一点。”
电话挂了,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清莲久久的举着听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一遍又一遍的嘟嘟声,终于听够了,不情愿的将听筒放下,慢慢的往刚才的位置走去,脚下的棉鞋再一次与水泥地摩擦发出擦擦擦的声音,只不过这一刺激,擦擦擦的声音总是隔得那么久,更沉重,似乎拖不起这个七十多斤重的身体了。
2.
在生产队的年代,清莲嫁给了一个当兵的小伙子,小伙子在部队,清莲就一个人在家跟着生产队,做工加分,收成好的时候还可以吃饱,收成不好的时候还得掺杂着树皮混泥土吃。
鸭绿江战争结束之后,小伙子就从部队回来了,跟着清莲一起过日子,一起在生产队做工加分。
小伙子在部队的时候,清莲在娘家大哥的帮助下将原来的旧房子改建,重新通过生产队的同意,采伐杉木,从生产队的瓦窑里申请瓦片,一个人风风火火的修了新房。
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有矛盾的时候,清莲总是骄傲的说“这房子都是我一个人修的”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曾经的小伙子不再年轻,早已经两鬓斑白成了一个糟老头,清莲也从一个青葱少女变成了一个身体佝偻的老妪。
前几年的日子还好过,虽然经常和糟老头吵架,这个家里总是还是有人气的,可是糟老头实在是太糟,折腾了两年竟然撒手人寰。清莲逢人便说“他死了还好,活着多受罪嘛,小便都不能控制,自己受罪,我们也跟着受苦,死了大家都解脱。”
可是清莲却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曾经两个人互相吵架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糟老头脾气也糟,年轻的时候他在部队轻松享福,自己却一个人在家受罪,磨难受尽了,糟老头却摇身一变回来了。
等到儿女都拉扯大了,儿孙满堂了,糟老头却常常和她吵架,总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不是因为镰刀的位置没有摆好,就是因为地里的哪颗菜被她踩到了。糟老头火爆脾气一点就着,清莲也是常常委屈。
忍住高声回应糟老头“老娘年轻的时候在家受尽了磨难,老了你竟然这样对我,我们老张家还有人在,你以为我就好欺负吗?”
遇到左领右舍,清莲也忍不住要喋喋几句“哎呀,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个脾气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了反而对我处处不满意了,死老鞭子。”
3.
灶台上的水传来呼呼呼的声音,正在点头瞌睡的清莲惊醒过来,意犹未尽的“呼”的吸了下口水,然后发出一声“嗯~”我怎么睡着了的感叹,摩擦着棉鞋往灶台走去。
走到灶台前面,娴熟的将火门给盖上,因为风口被堵住的缘故,火就那一瞬间变小,不过却发出火红火红的光亮,光亮映到清莲的脸变得一红一暗,整个脸就是年轻时的红润,年老时的灰暗的鲜明对比。
清莲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岁月不饶人。想起结婚前的样子,自己那时候不过还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懵懂小姑娘,转眼之间,竟然成了一个孤独的老妪,与丈夫阴阳相隔,儿子孙子也忙于自己的事情,剩下她这个槽老婆子看守家业。
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业可以看守,就是一栋新修的楼房,也是随便修饰了一下而已,购置了一些基本的家具,连装修都谈不上。
清莲坐在竹椅上,将脚放在盛放着滚烫热水的桶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放进去。滚烫的水雾从桶里不断的升起,映射着白炽灯光,一时之间分不清哪里是幻想,哪里是事实。
4.
糟老头在的时候,清莲和他一起泡脚,两个人隔着升起的水雾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那时候的他们是最和谐的夫妻,谈论着大儿子和小儿子,孙子和孙女儿的学业,邻居之间的琐碎。
清莲又想起了糟老头最喜欢的红歌,每天早上糟老头总是要将他的录音机声音开到最大,整个生产队都回荡着他放的红歌。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似乎录音机又打开了,清莲张嘴开始唱着“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才开口唱两句却意识到了不对劲,忙止住声音。
这时候桶里的水已经不是那么烫了,清莲将脚深深的放进去,瞬时间暖意袭遍全身。
她想,小孙子都给她打电话来了,一会儿孙女儿们也应该一个接着一个的给她打电话了。他们从来没有商量过,却总是商量好了的一样,总是挑在同一天给她打电话。
因此,对于清莲来说,这一天特别的值得期盼,虽然常常记不住下一次具体的哪一天,但是只要收到第一个电话,就开始有了盼头。一时之间,家里的白炽灯明明只有五瓦的亮度却突然发出比一百瓦还要亮的光。
“奶奶,看电视了。”
“妈,你还在干什么呢?都说了不要弄了,我明天自己弄。”
邻居家又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清莲一个人静静的听着,似乎她们是在和她说话似的。
“噹噹噹噹……”楼梯间的又传来了电话铃声,清莲迅速的拖着棉鞋在擦擦擦擦的声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