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阿章在火鸡大学的实验室见面时,阿章对我一脸不屑。
我说,快,叫师父!
阿章用广东话骂我:痴线(神经病),我哋同年生喔。
阿章比我高一个头多,瘦瘦的像个竹竿,说话时得低着头看着我,可是改变不了老板指定他跟着我做实验的事实。
换句话说,阿章在香港火鸡大学交换的那小半年里,我就是他的师父。
一开始不服气归不服气,阿章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国语说得不好的他平时讲话慢条斯理,显得温柔备至。他跟着我做项目时,急性子的我总是催着他“fai滴fai滴(快点快点)”,而他被逼狠了就会慢悠悠地说:爱丽丝你唔好咁嬲喇!(你别这么生气嘛!)搞得我也没了脾气。那段日子,我日后想来总觉得心虚,感觉剥削压迫过他似的。后来阿章还偶尔叫我一声师父来调侃我:爱丽丝,你当年好凶哦。
……没听说过严师出高徒么?
我在香港博士毕业的同年,阿章也在广州硕士毕业了。那是个空气里充满水果甜香的初夏,我站在广州某大学的树荫里,看着脚下的草坪上满是无人捡拾的熟芒果。
身穿深色毕业袍的阿章手舞足蹈地说:爱丽丝,我终于毕业啦!
哦。至于这么高兴么,我博士毕业了都没……
多亏了师父你!我的毕业论文好大一部分是你的工作!阿章兴高采烈地打断我。
哦,好说。以后记得给为师……
我也要去上海工作啦!专业对口的国企耶!阿章再次打断我。
哦…… 嗯?你也要去魔都做科研民工……
是啊!巧吧!哈哈!阿章似乎打算让我永远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我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在芒果树树影间斑驳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心里想,这一地的芒果可惜了。
阿章是佛山人,不过他并不会无影脚。和大多数广东人一样,阿章很重情重义,这一优点不仅体现在对我这个曾经的“师父“上,还体现在他对待他所有朋友的态度上。
阿章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从小到大每年都一起过生日。那个姑娘在大学里有了男朋友之后就自觉和阿章联系少了,而耿直的阿章在姑娘的生日那天依然提了个蛋糕大老远跑去姑娘学校门口等着,想给姑娘一个不算意外的惊喜。
意外的是,姑娘没有出现,而是给阿章发了一条信息:你回去吧,今天我要和男朋友一起过生日。
阿章很失落,还有点气愤,觉得姑娘重色轻友,见色忘义。
怎么能这样呢,我们那么多年的生日都是一起过的。阿章忿忿不平地跟我抱怨。
我同情地看着他:姑娘做得无可厚非,你这个单身狗是不会懂的。
吐槽归吐槽,我不得不承认阿章其实很受姑娘欢迎,不仅因为他长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更因为他对每个姑娘都彬彬有礼关爱有加。这样的品质很容易被人贴上“暖男“的标签。比如,实验室的师妹每天约他一起吃饭,晚上等他一起从实验室回宿舍,而他从来不忍拒绝,每天必定把师妹送回宿舍。时间一长,阿章和师妹被所有人误会了。阿章很苦恼。
我问:你怎么想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天天把人送到宿舍楼下?
阿章一脸为难:我怕她那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啊……
再比如,有个妹子失恋后天天痛哭流涕地找阿章诉苦发泄,阿章耐心倾听好言相劝甚至出面调解,导致最后妹子复合失败反倒对阿章芳心暗许投怀送抱。对此,我强烈谴责他趁人之危趁虚而入的行为,而阿章愁眉苦脸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和阿章刚到魔都后,因为人生地不熟,经常在周末一起约饭一起聊天,聊天内容无非是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工作。吃饱喝足后就会一起散步,而阿章似乎永远都走不累。他方向感极佳,经常带着我在上海走街串巷,四处闲逛。往往是他大步流星,我望尘莫及。走到我步履蹒跚晕头转向时,阿章就会回过头拽着我的胳膊,拖着我继续走。
对此我叫苦不迭:为什么要一直走?为什么不让我歇一歇?你知不知道我的腿快断了?
阿章总是说:快了快了,走完这一条街就休息,再坚持一下……你的胳膊好肉。
去死吧。
后来我才知道,阿章一直习惯用快步走的方式释放压力。他越是心里有事,越是喜欢走路。
国企的体制和压力我无从得知,只是我发现阿章在周末黑着眼圈呵欠连天的次数变多了。他说他经常要加夜班,自己的和替同事的,不仅仅是各级领导对他颐指气使,连同级别略资深的同事都对他呼来唤去。好脾气的阿章从来不会拒绝别人,老实巴交的他在复杂的职场游戏里似乎连NPC都算不上。
然而工作对阿章来说也不完全是压力,还有艳遇。
某一年元旦之后的周末,我俩坐在某公园的露天长椅上顶着寒风哆哆嗦嗦地聊天。聊完一通有的没的以后,阿章突然吞吞吐吐:那个……最近……我遇上了点事……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
阿章脸红了:没有没有……就是公司里有个女同事跟我表白了。
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牛逼啊!恭喜你终于要脱单了!
阿章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我给拒绝了。
我瞟他一眼:肯定是你这个中央空调暖到了人家姑娘,又不负责。
阿章叹了口气。
来上海两年后的一天,阿章对我说,爱丽丝,我想辞职。
他说,我当初离开佛山来上海,是想学技能的。然而我在这个基层岗位上接触不到核心技术。
阿章又说,在这大上海,像我这样的人始终是个居无定所的打工者,没有归属感的。
我问起他今后的打算,阿章倒是很轻松:先回广东找工作,然后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申请继续读博。像你这样多好,一步到位,死心塌地。
我哑口无言。
我回去还要顺便找个女仔拍拖啊!阿章笑笑说。
六月的一天,阿章给我发信息:爱丽丝,最近怎么样?
我像往常一样回复:周末走起。
过了一会儿,阿章回复我:我要回去了,这周末就走。
我心里好像被铁锤锤了一记。
缓过来后,我回复道,那周五晚上吃个饭吧,给你送行。
这次晚饭吃得很随意,工作日的下班时间,各大商场里的美食商铺门口排起了长队。我俩找了一家相对生意清淡一点的本帮菜馆,结果发现不仅菜的口味不好吃,服务员的态度还很差。
饭后在满记的小圆桌边,我俩沉默地挖着各自面前的西米露,相对无言。
我闷头想了半天,说,你以后要多长个心眼啊,不能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都一米八的人了,傻不傻。
阿章说,你还嘱咐我,你还比我小几个月呢。我走了以后,你没人说话时随时打给我啊。
我哼了一声答应。
阿章又说,你吃太少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胖。
在站台上陪阿章等车的时候,我仰着脑袋盯着墙上的时刻表,半晌没动。
车进站的时候,阿章侧过头看了看我的脸,然后伸出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膀。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松开了手,笑笑说,再见啦,爱丽丝。
直到站台上重归安静,我才隐隐约约想起,阿章的手臂太瘦了,骨头硌得慌。
六月的魔都,暖得有点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