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阿部塔的第一次外出狩猎,他起得比以往更早一些。初夏早晨的太阳透过窗户,让他没有办法再次入睡。木制床头柜表面很粗糙,上面摆放着他的第一条麻布长裤,这是死去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裤子套在阿部塔身上显得过长,他不得不把裤脚往内翻,以至于不显得滑稽。
阿部塔所住的地方是莱姆叔叔,也就是他父亲弟弟的木棚屋。棚屋共有两层,上面是两间对门的卧室,一间是阿部塔的,另一间是莱姆叔叔,他的妻子雅连达,还有他们5岁大的女儿阿普。莱姆曾经有过一个比阿部塔年长一岁的儿子,在去年的狩猎中被怪物袭击死了。
阿部塔顶着乱蓬蓬的长发,顺着香樟木楼梯下楼。阿部塔很讨厌香樟木发出的辛辣味道。莱姆叔叔却以之为荣,每逢有人来家里做客,他就会跟别人吹嘘:“整片森林都找不到这样的木材,防虫效果好极了。”楼梯的原材料是父亲8年前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也是那一年,阿部塔6岁,母亲死于疟疾,父亲甚至没有赶上看母亲的最后一面。
地面的一层除了四面墙壁以外,没有任何的间隔。雅连达正在做石头汤,莱姆在打磨一把新的长矛。
“叔叔,我感觉这可以刺穿一头熊。”阿部塔饶有兴致的看着长矛。
“这是给你的,我的孩子。”
阿部塔接过长矛,掂量了一下,大概有自己一个半的身长,比起在训练场上用更长一些。但这是一把真正的猎人长矛。每年的这个时候,跟阿部塔一般大的男孩,就会接过父亲为他打造的长矛,加入到猎人大军当中去。
阿普从门外蹦蹦跳跳走进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阿部塔的长矛,用她稚气的声音说道:”哥哥今天是个猎人。”
“阿普,哥哥带你最爱的鹿肉回来。”阿部塔挥动着长矛,阿普在一旁活蹦乱跳地叫唤着,”哥哥是个猎人,哥哥是个猎人。”
可能是受够了阿普的吵闹,雅连达大声喝止,”猎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你的大伯跟哥哥一样,在森林里被怪物纳尔吃掉,永远也回不来。”
阿普听到怪物纳尔,哇地一声哭起来。一旁的莱姆一边安慰阿普,一边瞥了一眼雅连达,”哥哥是被老虎所伤,并不是你们说的怪物。今天是阿部塔第一天狩猎,别吓唬他,让他像个男子汉一般。”
“我就不明白,这几年我们学会了犁田,播种,灌溉,收割。在冬天来临前,都已经有了足够的食物,在此之前,我们每到冬季就要挨饿,但你们这些愚蠢的猎人,把力气都浪费在森林里游荡上,还搭上性命。”
“我们学会种植才几个年头,狩猎是祖先从几千年前留下来的,这都是为了向森林之神狄安娜表明我们的忠心,祈求我们部落能够世世代代住在这片森林当中。”
“因此,你们杀死了那些同样受到狄安娜保护的野兽。”
“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莱姆有些气急败坏,每次说出这句话,也就意味争论要结束了。
阿部塔倒是很淡定的把早饭从仅有的木制圆桌上张罗开,叔叔阿姨间的争论早已司空见惯,但阿部塔知道叔叔跟部落里的男人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动手。部落里的种植派和狩猎派之间互不相让,种植派认为可以耕作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更少的危险,但狩猎派称呼种植派为泥巴佬,觉得种植有违神的旨意。近来,由于传说中的怪物纳尔杀死了不少猎人,使得狩猎派越来越少。但部落首领属于狩猎派,所以村里的猎人仍然高人一等。
2
阿部塔家在部落的西南部,猎人们会在部落东北方的图腾处集合,越过北方的固尔加斯河,就是森林猎场。阿部塔早早就来到了图腾处,图腾上刻画狄安娜的容貌,这位掌管森林的神,面露微笑,但下垂的两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老妇人。
阿部塔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图奇这个讨厌鬼,他有两颗大门牙,别人都叫他老鼠,他总是喜欢作弄别人。有一次,他把阿部塔的新草鞋抹上水田里的黑泥,到处宣称阿部塔是个泥巴佬,从此阿部塔就他结下梁子。
图奇左边是沃尔跟扎昆,沃尔父亲是个长老,曾经是坚定的狩猎派,但在一次狩猎中被传说中的怪物纳尔吓破了胆,从此成为成为一个庄稼汉。沃尔长得又高又壮,曾在训练场把长矛投掷到100米远,他为自己父亲感到羞耻,一心要为家族洗脱耻辱。
扎昆见到阿部塔就迎了上来,“早,阿部,你的长矛很锋利。”扎昆用一种猎人般的口吻打招呼。他是阿部塔的好朋友,跟阿部塔同年,但晚了几个月出生,今天他跟阿部塔、图奇、沃尔一样,今天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
“早,一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名猎人,昨晚就兴奋的睡不着觉。”
“我跟你相反,比起当猎人,我宁愿当一个庄稼汉。”虽说扎昆长得结实黝黑,块头比阿部塔大上一圈,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那你今天就应该呆在家里。”阿部塔尽量让自己不要流露出鄙夷的语气。
“我父亲说,村子里只有猎人才能获得尊重,只有女人跟胆小鬼才会耕作。”
“我希望你父亲是对的。”
”你不害怕吗,阿部。”
阿部塔摇了摇头,答道:“森林之神狄安娜会保佑我们的。”
“但整个部落里没有人能够打败怪物纳尔。包括你…”当扎昆阿部塔意识到这头传说中的怪物跟阿部塔家族之间关系后,就将”父亲”两个字吞了回去。
这就是我成为猎人的原因,阿部塔心里想,但他不想吓坏扎昆,“根本就没有什么怪物,那只是只大老虎。”阿部塔顿了顿,补充到,”这是我叔叔跟我说的。”
每一次新人狩猎,都会有几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带队,这次带队的是被称为先知的哥希留,他是村子里少数几个与纳尔有过交锋还幸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坚持继续狩猎,而不是去当泥巴佬的。丰富的狩猎经验跟半白的头发给他带来先知这个称号,他在部落里的地位仅次于首领。另外带队的还有德鲁伊和格伦,德鲁伊是一个狂热狩猎派,他总是公开地鄙视那些耕作的人,在水田里到处捣乱。格伦为人比较温和,并不反对耕作,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猎人。
先知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最后停留在阿部塔身上,“阿部塔,你的父亲是一个主张种植的人。”
“但他在狩猎当中光荣死去。”
“你害怕传说中的怪物吗,那个杀死你父亲的凶手。”
“不,先知,我们更加强大。”阿部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敬到。
“你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猎手,我希望你也一样。”先知又望向其他人,说道:“还有你们。”
先知面对图腾,目光转到远方的天空,大呼:“森林之神狄安娜,请您保佑这群猎手。”然后口中碎碎地念着咒语。
一连串的仪式过后,太阳稍稍升高,一群人就向着森林出发。
3
狩猎需要不仅仅是勇气、技巧和决心,更重要的是耐性,猎人们往往一天都毫无收获。但一只斑鹿就会打破眼前这群猎人在林中迂回了一个上午一无所获的尴尬局面。
阿部塔就像是在训练场一般,慢慢随着风声调节呼吸,弓着身子隐藏在灌木丛中。轻轻地随着猎物移动。其他猎手也以同样的方式移动展开包围网。
100米,50米,20米,进入射程。最先出手的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沃尔,他用尽全力地投掷,运气稍差,长矛落在斑鹿脚下的草地上,斑鹿一声惊叫,向着阿部塔的方向飞奔而来。
猎物越来越近,其他人纷纷扔出长矛,都没有命中。阿部塔快沉不住气了,但机会只有一次,要等到猎物足够的近。阿部塔想象着在训练场上练习的样子,迈开左脚,身子向后倾斜,瞄准猎物的上方的空气,用尽全力扔出长矛。等到阿部塔的视线从地面重新回到猎物身上时,斑鹿已经被涌上来的图奇制服,它的右边屁股插着阿部塔的长矛。
“我杀死了它。”图奇胜利般地尖叫起来。阿部塔给了猎物决定性的一击,却被抢走了功劳,心里很不痛快,他真想冲上去打烂图奇的门牙。一旁的沃尔看不下去了,对着两眼冒着绿光的斑鹿说:“真是个不走运的家伙,本来是有机会死在一个真正的猎人手上,结果却让一只臭老鼠捡了便宜。”
“我决定将斑鹿分给那些真正的猎人,而不是耍嘴皮子的泥巴佬。”图奇有权利这样做,这是猎人间的约定。
沃尔的脸上浮起青筋,气冲冲地走向图奇。
眼看两个年轻猎手就要干起来了,先知大声说到:“在没有通过猎人的试验之前,你们四个当中没有一个敢自称为真正的猎人。”
这句话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所有人都望向了先知,像是等待法官的裁决。
最先出声的格伦,“他们年纪还小,还可以教育,没有必要急着让他们进行试验。”格伦脸上焦急的表情表明了试验的危险性。
扎昆转过头向德鲁伊求助,但德鲁伊摊开双手表示对先知和格伦口中的试验一无所知。
先知没有理会格伦,继续说到:“就在这里100米附近,又一处山洞,只有一个出入口,我曾经在那里遇到过传说中的怪物纳尔。它像我们一样两腿站立,弓着腰,浑身长着野狼一样的皮毛的,两只撩牙能够撕碎森林中的任何野兽。我的同伴泰达米尔,一个出色而又嗜血的猎手,被它长矛一般的手臂刺穿了肚皮。而我——哥希留·雨基尔·洛提,你们口中的先知,就像是一只绵羊,丢弃了我的同伴,落荒而逃。
阿部塔虽对先知与纳尔的交锋有所耳闻,但想不到令人尊敬的先知竟然也会抛弃自己的同伴。
“纳尔还在洞里吗?”扎昆看起来十分紧张。
“极有可能,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放弃,但你们必须承诺从今往后不再拿起你们的长矛,取而代之的是拿起锄头,回去犁田。否则就去洞里打几只兔子。”
“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一个胆小鬼的话。”沃尔一侧的嘴角上扬,用一种鄙夷的表情看着先知。
先知对这种少有的不敬感到愤怒,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沃尔·比格特·黑尔,我要跟你打赌,谁要是不能走到洞穴的尽头,就回去当一辈子的泥巴佬。”
“不,先知,这跟计划中的不一样。”格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一句莫名的话,又补充到,”对于我们来讲,一只鹿就足够了,又何必去洞里打那几只不存在的兔子。”
不过情况并不能如格伦的愿,因为阿部塔表示自己也要参加试验,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
“只有傻子才会去冒险。”图奇知道阿部塔这一个举动是对自己的挑衅,但他并不理会。
“不,你必须得去,否则我会跟村里的人说你被纳尔吓尿了裤子。”阿部塔还在为那头斑鹿的事情生气,不会轻易的放过图奇。
扎昆虽说不太想冒这个险,但想到阿部塔跟先知都会在洞中,也壮着胆子说到:“只有尿裤子的胆小鬼才不敢去,让我也加入。”
“疯了疯了,你们这群疯子,我倒要看看谁是胆小鬼。”图奇显然是被扎昆刺激到了。
先知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满意,让格伦和德鲁伊把守住洞口,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向着洞里呼叫,自己就领着一群小兔崽子进了洞穴。
4
洞穴只有一个出入口,所以显得很闷。开始洞很窄,只能通过一个人,但越往后洞就越宽。阳光无法照射进洞的深处,眼前除了漆黑就是漆黑,阿部塔不得不用手摸着左边岩石壁前进。一行人都没有说话,怕惊动到传说中的怪物,整个洞穴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洞很深,阿部塔约摸这估计已经走了400米,他并不知道是否有人掉队,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着脚步声前进。
走在前面的脚步声忽然越来越急,阿部塔想尽力向前追赶,但洞穴地面太多坑坑洼洼,走得太快容易绊倒。
“快停下来。”阿部塔不得不说话来确认是不是有人掉队了。
“该死,我就不应该来这里。”说话的声音是图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让阿部塔感到眩晕,眼下的状况十分糟糕。其他人一定是摸着右边的墙壁前进,在洞穴的某个分岔口走散了。刚才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又是谁,走在阿部塔前面的是先知跟沃尔,但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走到另一边去了。阿部塔极力理清头绪。
洞穴的深处里传来一阵渗人的“呼呼”声,听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嚎叫。图奇哇地尖叫了一声,就急忙地往外跑。阿部塔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让怪物发现了他。叫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停了。
阿部塔觉得头皮发麻,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又不想丢下自己的同伴。他想起叔叔今早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怪物。”又想起阿莲达阿姨说的父亲是被怪物纳尔杀害的。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无助,黑暗让他无法冷静下来。这时候,他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森林之神狄安娜,他想起了部落东北方的图腾,还有狄安娜老妇人般的面容。幻想着她就在自己身旁。他曾经问过叔叔,“为什么森林中为什么会有纳尔这样的怪物。”叔叔回答说:“有神的地方就有魔鬼。”如果纳尔真在洞里,森林之神也一定在身旁保护他。
正当阿部塔靠着身旁的狄安娜冷静下来的时候,洞穴里右侧方向又传来了一阵渗人的“呼呼”声。阿部塔不禁哆嗦了一下,强忍着自己不去想象那个浑身狼毛,两腿站立的怪物。他不停地低声呼喊着森林之神的名字,保佑自己能逃过一劫。
一阵过后,“呼呼”声又停止了,阿部塔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大喊大叫起来了。他盼望着格伦和德鲁伊能够意识到他们在洞中遇到的麻烦。阿部塔祈求着他们能够带上火把和长矛来拯救自己。
太长时间的站立让阿部塔两腿发软,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下定决心返回洞口,当下唯一有用的办法就是向洞口的同伴求助。阿部塔的脚步比进来时更加焦急,洞里又传来了一阵”呼呼声”,阿部塔不停地低声念着:“狄安娜与我同在,狄安娜与我同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呼呼”声又一次停止了,紧接着的是沃尔的惨叫声。阿部塔认为沃尔已经遭到了纳尔的毒手,顾不得摸着墙壁了。凭借对来时路的回忆,飞快地向着洞口奔去。地面上凸起的岩石几次绊倒了他,但恐惧早已压过身上的疼痛感。阿部塔开始看到了微弱的亮光,离洞口越来越近了。
突然而来的光明刺痛了阿部塔的眼睛,泪水划过了他的脸庞,有那么的一瞬间,他在光明中看到了狄安娜的微笑。
阿部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跑出了洞口。在出口等待他的是不知所措的图奇,双手抱头浑身发抖的扎昆,正拿着血红色长矛的格伦,以及肚皮被刺穿的德鲁伊。
“这是怎么回事,德鲁伊为什么死了?”
“刚才洞里跑出来一只怪物,袭击了德鲁和我,我戳伤了它,但是可怜的德鲁被它长矛一般的手臂击穿了。”格伦用手扶着额头,遗憾地解释到。
阿部塔摇晃着扎昆,扎昆的情绪有一点失控:”我在洞里听到怪物的声音就往外跑,出来时,德鲁就被杀了。天啊,我再也不当什么猎人了,让我回去当个泥巴佬。”
“沃尔呢,他跟你在一起吗?”
“他不愿意当胆小鬼,我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阿部塔顾不得扎昆的不安,不依不挠地问道:“你听到他的惨叫了吗?”
扎昆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阿部塔,显然不相信沃尔会遭遇不测。
天啊,德鲁伊跟沃尔同时遇害,难道传说中的怪物有两只?阿部塔满心的疑惑。阿部塔看了看染满鲜血的长矛,这时,先知刚好从洞里出来。阿部塔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飞快地向着部落的方向跑去。
太阳就要下山了,树林里飞过几只蝙蝠,蟋蟀在草丛里为今天死去的斑鹿唱起了哀歌。阿部塔似乎忘记了一天的疲劳,玩命般地奔跑,慢慢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想到了种植派和狩猎派,想到死去的父亲,德鲁伊还有沃尔,想到了先知和格伦的计划,想到了鹿和兔子。说到底,怪物和神灵不过是同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