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柚树的花香不再钻人鼻孔,惹得人在甜香中昏昏欲睡的时候,蔷薇花、夹竹桃花火起来了,暮春的阳光明艳艳,照得人身上有些微烫,让人找到了夏天的影子。
我和同事避开车辆的噪音,避开头顶有些辣味的阳光,正要踏上通往湿地公园的小径,因为那里树木繁盛,小径淹没于树荫里。忽然,一辆电动车从眼前开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一位二十来岁的大男孩歪着身子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开车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那是我教了六年的学生,他依然不能独自骑车,依然需要倚靠母亲啊……
十八年前,我从乡下考到城里小学—宜春六小。这是一座精致的小学,依着一座青山,山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寺庙;傍着一条江,说是江,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小河,也许很多年以前的本地人没见过水茫茫、天茫茫的大江大河。小河景致秀丽,河面架着各种造型的桥,两岸建有掩映在绿树中的玲珑的亭台。学校在河的南岸,出校门不过百步远,一眼就能看见那条叫秀江的河,站在岸边,几乎能看清对岸行人的鼻眼了。
学校将我安排在一年级,教语文兼班主任。我的教室的班牌上写着:一四班。学生名字被我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在一大张鲜红色的长方形纸上。这张纸红纸黑字,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六十八名孩子的名:杨瑶涵 易卫民 王淑琳 黄诗樱……偌大一张红艳艳的纸贴在教室门口的墙上,好喜庆的样子。
家长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报名,我在那儿登记着。家长们都很郑重,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首次入学。孩子们一一进入教室。忽然,一位微胖,脸微微有些黑的妇人牵着她的儿子来到我跟前,她把孩子的户口簿等资料递给我,我工工整整地记下他的名字:易卫民。写完,我抬头看了看这孩子:他的左腿是弯曲的,走起路来必须由右腿用大力气带着走,就像大娃带小娃,每走一步,孩子都要比正常的孩子费力。“老师,我这孩子是……”家长嗫嚅着想告诉我孩子的情况。“我知道了,没关系,请让我带宝贝进教室,你们回家吧。放心,这儿有我呢!”我打断了家长,微笑着说。
妇人离去了,一步三回头,九月的阳光有些辣味,晒得妇人的头顶泛着刺眼的光。
我牵着易卫民进了教室,把他安排在座位上。
我的举动让小朋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几双眼睛里是满满的羡慕。我的心放下了,因为这样的孩子在我的童年时光里不好过……
七十年代末期,我读一年级,在一座江边小城就读。我的同桌和我一样属于高个子,一位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我和她很是要好,都是老老实实的小女孩。
下课了,我独自出去玩了一会儿,返回教室的时候,竟然发现,教室的后面许多孩子围在一起。我想去看个究竟,上课铃响了,那座男孩围成的人墙散了。男孩们有些不情愿似的回到位子上,而从地上有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她是我同桌,她回到位子上,我惊讶地望着她,小小的我不知道安慰她。她只是平静地说:“我有病,猪毛疯……”我同情地望着她,并听着她淡定地描述自己的病情,好像大人一样镇定。我听着听着,心揪起来,但已经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种病犯了会倒在地上,会吐白沫。我没有看见她嘴角有什么,可能是她悄悄地擦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她常常倒在地上,被小男孩小女孩压着,叠罗汉一般,反正最底下却总是她。不知道老师是否知道这件事,反正我的同桌每次都是精疲力尽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位子上,我只是站得远远的,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眼角全是泪。我在心里恨自己的懦弱,不能保护自己的好朋友。至今我都不明白,我们怎么没有去将这件事告诉老师,况且我的老师是慈和的人。
三十年后的我,再遇这样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小朋友。我不想让悲剧重演,所以我要伸出我的手,牵着他走在教室里,走在集体去看电影的路上,走在去春游的路上,走在运动会开幕式的队伍的最前面。就这样,一牵就牵了三年,四年级之后,他不需要我牵了,他不好意思再让我牵手了,于是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右腿带着左腿走,就像大娃带小娃。直到毕业,没有一个孩子会用歧视的眼光注视他,易卫民脸上是满满的自信,好像他与其他孩子是一样的。
易卫民和他妈妈早就消失在这初夏的阳光里。我们走在湿地公园的小径上,地上落英缤纷,日影斑驳,就像时光的脚印,散发着光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