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诗人鱼玄机有诗曰: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据说赋诗时的鱼玄机也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却用寥寥数句诗把江边的柳树描绘得情态毕现。翠色绵延荒岸,柳烟耸入远楼,秋水映树影,乱花落人头,柳根深深埋于岸底,枝叶漫漫却系不住即将远行的客舟。前三联诗的眼前景已可见悲的况味,而“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更是一个凄凉的诗尾,更像一句悲谶,正是诗人日后历阅相思别恨的心境。
16岁的鱼玄机在自己的老师温庭筠的撮合下,做了被时人认为前途无量的李子安的妾。他惊艳于她的美貌,更钦服她的才华。她以为他是她的知己,是她一生的归宿。也很难说李子安对她的爱不是真的。三个多月的朝朝暮暮,一百日的琴瑟和鸣,就这样轻易逝去。
他们在宁静淡远的日子里浸浴着,甚至一度以为时光真的会随他们一起老去。令人眩晕的两个人的幸福,换来的却是女子清醒独尝的痛苦。与其说感情输给了权势的压迫,输给了富贵的诱惑,倒不如说爱的真心不够坚定。要知道在世俗的天地里向往一场不为外物所扰的爱情,是何等艰难!当李子安转身离去的时候,她该知道属于她的悲剧已经开始。
然而,她相信了他的谎言,她痴心不改,她执迷地等待着。她在《江陵愁望寄子安》的诗中写道: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她在烟雨霏微的清晨守候,她在云霞零落的暮色中踯躅,她就像一棵树,在日复一日的寒冷里隐忍着苦痛,积蓄着所有的力量,只为了下一个轮回里枝繁叶茂、花满梢头的相聚时光。可是她却忘记了下一个轮回里同样有秋天,冷霜逼迫着相思的树叶纷纷凋零,却始终不见故人来。
多少个日月升降,几岁春柳几度秋霜。她渐渐体悟出男子多一分才华是生存的本钱,女子多一份才华却是徒然深了一层痛的体验。她再也没有情人的信笺可以慰藉漫漫长夜里的寂寥,她终于明白她的子安不过是古往今来始乱终弃的万千男子中最寻常的一个。她也终于相信了自己早年“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的诗句写的竟是自己。
于是,她不再伏在昏黄的灯光下精心绘写相思正浓的红笺,也不再伫立在凄清的庭院中,一遍一遍地吟唱温飞卿“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更苦”的词句。她终究是心灰意冷了,在赠给邻女的诗中写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她到底朝着放纵的路上滑落了,直到无可救药地自我戕害。
伤心不独鱼玄机,自古及今皆若斯,在中华文明五千年浩瀚苍茫的文学殿堂中,汗牛充栋的伤情之诗文写不尽闺中女子的万千愁思。从《诗经》中的上古诗歌《氓》到当代女诗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抒写的或是女子见弃而生发的悲怨之声,或是没有结果的爱的等待。
每每读到一首闺怨诗,就像是在暗夜里抚摸一双满含幽怨,闪着泪光的眼睛。诗中的灵魂是如此鲜活而丰满,以万古苍凉的姿态贴近读诗人的心。她们望眼欲穿,多少次把过客的马蹄误作归人的思恋;她们顾影徘徊,为了初见的美好,为了重逢时那一点儿卑微到尘埃里的喜悦,在年复一年的秋风里,把自己站成了荒岸边、渡口旁一株株树的模样。迎来送往的,只有年华和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