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后,我已结婚另住,父母的房子要拆迁。为了节约租房的钱,父母打算搬回带给他们伤痕的老宅过渡。因母亲的耳濡目染,我对这老宅没有一丝好感,力主父母搬去与我同住。然父母却不愿打扰我的生活,执意回来。
听母亲说,伯母依然狠厉,这些年一直把属于我们的老宅的二楼用来养猫,母亲踏进老宅,几乎被猫屎的臭味熏昏。母亲舀来后院的井水,冲洗了一整天,总算把楼板冲洗得没有味道。老宅多年无人居住,已然破败。我却对这宅子心生龌龊,叫他们不要花冤枉钱。不如去另买一套适宜居住的商品房。父亲照例是不管事的,一切听母亲的。刚强的母亲却对我说了一通老宅的好,有后院,有水井,通风好,比买房节约。母亲风风火火地筹划修缮老宅,我们亦随了她。母亲叫来工人,一一交涉,换了瓦,换了门窗,糊了板壁,早了地面,搭了厨房,破败的老宅像模像样了。
母亲高兴地叫我来看。她指着中间一间小小的房间对我说,你生下来是冬天,冷,就在这间屋子睡。只要听到你爸爸下班回家的脚步声,你就高兴得蹬腿蹬脚。那时,弟弟外出念书,父亲在上班,母亲已下岗失了工作,我一门心思忙着考虑我的采访稿怎么写,只随口应着母亲。母亲在老宅养了一只猫,一只狗,每天打井水冲洗地面,絮絮叨叨告诉我一些老宅的往事,我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老宅所在的北门,从前是小城里有钱人住的地方。
上个世纪20年代,小城的一个人走出去参加北伐,南征北战,骁勇睿智,官至军长、省主席。小城的青年纷纷出去投奔他,在省城和各地做官的不少,回到老家,就在北门修房造屋,一栋栋中西合璧的公馆记录了小城里显赫家族曾经辉煌的过往。母亲告诉我,老宅后面是谭公馆,对面是抗战时的美军招待所。曾祖父曾做教育局长,曾祖母极会持家,置办了一条街的房产。可王家人丁稀少,祖父少小离家求学,和同乡在北京求考大学,未被录取。后就读桂林军校,做了一个小小的少校军需官。祖父常年在外做事,与祖母感情淡薄,也无心经营家产。国民党败退台湾时,祖父舍不得离开,回到小城教书。新中国成立后,祖父的历史被清查,虽保住了一条命,却丢了教职、惶惶度日,55岁即在一次街头批斗中猝然离世。祖父失去经济来源的十多年,就靠变卖房屋和伯父的收入度日。到祖父离世,家中老宅只剩下两进房子,因伯母占强,分给父亲的,只是东厢房的三间偏屋,十分逼仄。
母亲为父亲家曾经的过往骄傲,父亲却从不提及往事。对一个8岁丧母、25岁丧父、寄人篱下长大的人来说,过往也许更多的是难堪,是困窘,是不愿触碰的伤痛。
那年25岁的我却离老宅远远的,埋头于现实的事务和考公的题海,偶尔在父母家匆忙地吃顿饭,听到过一次伯母骂不知哪家邻居,那彪悍和刻薄,让我好生畏惧和厌恶;对老宅,是无论怎样也亲近不起来。
然老宅也要拆迁了。老宅拆掉那天,一个熟人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你还不快来,你家老房子的东西都被人抢光了。我和堂哥急急赶去老宅,只见一片狼藉,门窗已全部拆完,外墙也已推倒,只剩下中间的板壁顽强地在废墟中挺立。那一片公馆拆得七零八落,犹如衣不蔽体的贵妇。旁边的邻居告诉我们,早上拆你家老房子一堵墙的时候,发现里面有金条。“早就被工人抢光跑了!”邻居们又兴奋又惋惜地高声说到:可惜了!可惜了!我们仔细询问金条有多少,有多长多厚?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有拇指那么粗,手指头那么长,一包啊!一包!邻居比划着,总之最后是:可惜了!可惜了!遭抢走了!一副对我家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和堂哥垂头丧气离开老宅。回家告诉父母时,父亲嗤之以鼻连连否认:不可能,怎么会把金条藏在墙里?谁藏的?原来穷得吃不起饭时我也不知道家里有金条!母亲眼里泛着失望的光,坚定地说:人家看到的还有假?你不晓得就说没有?一定是老祖婆藏的!父母开始惯常的毫无依据和逻辑的争论,问题的焦点被无限扩大和走偏,最后,他们连自己在争论什么都忘了。我却被一个想像中的场景迷住:是我的祖上的哪一个人藏的金条?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藏的?为何藏了金条后人却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个聪慧霸气置办了一条街的曾祖母,为她的儿子孙子藏的?她知道,世事无常,也许某一天,她的子子孙孙走投无路时,会取出她藏的金条,作为祖宗最后的庇佑,让他们在这艰难的人世间得到金条可以换来的眷顾和怜惜。不过祖婆一定想不到,她呕心沥血置办的房子,她千辛万苦攒钱换的金条,她东挪西藏放在墙里的财物,在世事的变迁中就这样脆弱无力地,轻轻一推,就轰然倒下,消失殆尽。(202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