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溯梦·第四章】【山高月晓】(壹)

彼时吴地之夜,尚不是千家万户,灯火齐辉的华丽;更何况武昌这等兵家要地,暮色寂静之中,与人相伴者,唯一缕孤魂似得烽烟,于是长夜寂寥,复寂寥。


却有一盏明灯,煌煌不灭——正是社稷之臣的案头烛火


“将军,已三更了,该歇歇了,”近旁点灯的军士,望着主将犹在一堆书简前劳碌不已,心下亦忍不住动容,“公事虽然繁多,但您亦是江东的支柱,万万不能操劳过度而伤身啊。”


“无妨,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才有精力,料理明日之事,”那鬓发微霜的三军主将,话音中居然犹存书生雅韵、君子之仁,“已经三更了么?阿抗那儿该服完药安歇了?”


“这个……属下早些时候,已经给小将军送药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这……”军士如何听不出,如今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江左英豪,此刻心意却与任何一位爱子之父毫无二致,“小将军服完药,就打发属下出来了,看起来似乎在忙碌什么……属下也不便多问……请将军责——”


“——原来如此,”昔日玉人温和如旧,只那双已渐渐有些浑浊的眼目中,陡然闪过一线精光,“你先退下吧——吾自有分辨。”


……


孤灯,孤简,孤身。


莫道少年无愁绪,心事烦忧几时休。


“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纵有药石,病又岂能好的?”有肃然如劲风的声音传来,虽然听起来语气甚是严格,却亦有着纯出自然的关切,“若你母亲知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身骨,心里不知会如何难受呢。”


“啊……您,您怎么来了??”


案前人连忙转过身,眼神正撞上昔日神君,风骨卓然——光阴零落如云烟,韶华一去而不返,唯凭一腔热血润透心脉,才得洗尽铅华,自风霜之中,捧出这一番如璞似玉的温煦来。


“为父的来看看儿子,有何不可啊?”往日的温良书生,眼中亦倒映着今日少年的身影——墨色披风,铁甲苍然,恰似夜雾拥山河;长发半披,若寒鸦之羽,更兼眉目精致胜画,肤色莹白如雪,当真是鬼斧神工雕出来的霜仙冬神。


这样的容姿,不知与长沙桓王、顾曲周郎,可否一较长短?


然一想起那些壮志未酬的前辈,本就忧心的父亲,眼中精光更是猛然一凝——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若连自身都保不好,又如何保一方百姓呢?


“此间只有为父与你两个人,”三军主将的声音不疾不徐,“你也知道,兵者,忌优柔寡断,迁延不决;人事如战事,有什么难定之事,尽管与为父说吧。”


“是,”少年虽应和得干脆,清澈的眸中,却闪过丝丝为难,“实不相瞒,案上这信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太子殿下?!”


别看那少年将军,孤剑在手能当百人之阵;可一听见父亲话音中有些不对,劲竹般优美的身形,也忍不住就一颤再颤。


“是……但是您莫要误会,孩儿并没有与太子殿下结党之意……也没有攀附鲁王殿下,”陆抗亦听见自己声音中,有些微的不平稳,“太子殿下他只是……只是想要为我……”


不等儿子说完,两鬓已染霜的父亲径自凑近案前,借着暖黄色的光晕,将那墨笔写就的心意,一一都看得清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忽然有欲为你看亲事的念想?!”


待到三军主将看毕抬起头,目光若锋刃直指而来,少年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坠到谷底了。


“还是为你和他的妻妹——怪道前几日见了奋威将军(张承),他总好像在别有用心地暗示着什么,”昔日玉人的声音,亦一分分冷了下去,“你说清楚,你还都治病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孩儿此次还都,的确遇见了太子与鲁王,他们也……都与孩儿有所暗示,”尽管自家父亲不掩锋芒,但少年人亦能直视父亲的双眼,“但孩儿没有与他们任何一人,有所示好——请您相信我。”


浑眸对清眸,如暖火,如冰雪,一时间默默无声,静得仿佛能听见烛火的晃动。


少年却始终不曾将视线移开——他要看清父亲的信任,再将这信任刻进心里去。


“无谄无骄,这正该是陆家男儿应有的态度,”昔日玉人点了点头,但话音却仍未完全放松,“但太子殿下提及张家的女儿,对你十分思慕……可真有此事?”


“呃……这个……”


一问及此,那张略有些苍白的清秀面容,此刻却泛起了桃红色的晕——于他而言,面上那阵阵灼烧之感,却比先前父亲霜冻似得眼神,还要叫人难耐。


“……情况便是如此,”他有些吞吞吐吐地,将先前与那素衣少女的种种,都一一道与父亲知,“嗯……嗯……只是,真没想到,她也——不,我是说,她竟对我……”


“——那你心里觉得如何啊?”


“嗯,啊……”


少年清澈的目光,不自觉便向案台一角看去——却是另一封已拟成的书信,笔法干净利落,自家父亲又岂会不认得,自然又是好一番细看。


“唔……”


虽然风霜的烙痕,较十年之前,愈加清晰;但君子温良如昔,面色之沉静,依旧不见悲喜。


“……这大约是你第三回拒绝他了,”父亲的语声甚是平静,“一而再,再而三,你没有忧心过他这一次的感受吗?”


“——担心过,但又能如何呢?”


少年清澈如泉的双眸,此刻凝着冰棱似的坚决。


“您说人事如战事,如今江东最大、最危险的一场战事,应该就在宫墙之内吧?”


分明是无比冷静的声音,却总无端,让人心觉无比的炽热。


“陛下三令五申,二宫以静心求学为要,不可结党营私——虽未言明,但吴地诸士族,必在其所指之中;我们吴郡陆氏与皇族的种种恩怨牵扯自不必说,彭城张氏亦是两代重臣,奋威将军的长女又是如今的太子妃,若太子真得为我而向陛下……”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少年将军略微顿了一顿,才复继续说开。


“若太子真为我,求陛下赐婚,陛下如何不对太子生疑?况且,自古男女婚姻之事,三书六礼,父母之命,固不可缺,孩儿怎能……轻易折堕吴郡陆氏门风?”


孤盏难驱长夜幽暗,但陆抗分明看见,灯影摇摇,却似摇落了对坐的父亲,唇角一缕浅而温暖的笑意,似雪落无声,冬梅自开。


——他已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笑容了。


“辨义理、明是非,不阿谀,不附势,亦识得大体,不枉为父这些年,操持军政之外,亦劳心教导于你,”萤烛之光虽暖,却暖不过爱子之父的一片苦心,“你就按你所书,回给太子殿下吧。”


“是——”正当少年将军思忖着恭送父亲离开之时,耳畔却又听得一声问话——


那么……你自己心里,到底又是如何想得呢?


连一向才思敏捷的他,都听得猛然一愣——不知究竟是在愣,父亲为何还要他多说一遍;或是这一愣神,是惊讶于父亲的明察秋毫,竟还欲探一探,他心中更深层隐密之处。


“若是与太子相关,孩儿已然言明;若是媒妁之事……也如孩儿先前所言,自当——”


“……莫绕你父了,为父知道太子的心性,并非愚者之流!”三军主将的音调猛然一抬,“你能看出的风险,他久居宫内,亦不可能全然不知;但他还是要为你如此……自然是有比朝堂利益,更深的一重缘由;甚至连奋威将军本人,都与为父提过他次女的情状,与太子信中所言也无二致……若是暂且不考虑为父与陆家,你对他家次女……心意若何?”


心意若何?


他只觉得自己齿龈间最微小的缝隙,都被寒冰凝结了;虽然看不见自己的面容,但他心知,现在的自己在父亲面前,脸色一定难看到极点——一十七年来,文史、武艺,甚至是病魔与人情,总之他所碰上的难题绝不在少,但他却从不曾和此刻一样真正犯过难——难得他居然在躲避父亲直射向他的眼神。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是不愿违心说自己不想,还是不敢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伤害更多的人?


他不知道。只觉得一团乱麻,愈斩愈乱,愈乱愈难了。


“先不顾虑外在他因,你只管说你自己心头的念想就好,无论何意,为父都不会轻易怪你。”


话虽如此——但有些事,有些人,是说不顾虑,就不存在的吗?


十七年来,他从没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这般懦弱过。


可是若不如此……


“诶,算了……不强逼迫你了。”


却居然是年过天命的父亲,长长一声叹息,解救了快被内心困顿折磨发疯的他。


他本以为,至此该言尽了;可此时的陆氏家主,接下来的话语,一声一声,却宛若乱石崩云,令他一震再震。


“明日为父就与族中商议,把你的三书六礼、一切婚仪之事,都与张氏家门早日办妥,免得你再胡思乱想。”


他着实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好不容易舌头灵活了些,想要开口言谢,话到嘴边却成了——


“父亲您……为何要为我如此?”


大族家主,军政要臣,江东支柱,他深知父亲的荣耀背后,所担负的压力远比他多,若不经意走错一步,只怕就能从千峰之顶,跌落万丈悬崖;


可他最担心、也是最令他两难的人,却如此迅速就决定了。


为了他决定了。


……真得,不怕来日有悔吗?


——可回答他的,却只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三军主帅已起身行去,干脆利落,无有半点犹豫。


唯有其人雪白的披风,在光晕中扬起,若大片的白梅花落在风中,四散飘舞——那留白之处,除却不言自明的心意,或许亦有数十年前,名叫“陆议”的风华书生,不为人知的种种往事。


这是他记忆中,赤乌五年的深秋时节,唯一霜露无寒的夜。


……


以吴郡陆氏百年根基,三书六礼、婚庆事宜,自然是不需要他担心的;愈是如此,等待的时日就愈发漫长,而他心底下,某种不可名状的意念,也愈发焦灼起来。


她……真得愿意吗?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明知故问——可偏生就是停不下来的思念着。


甚至一直思念到换上黑红色婚服的时刻,直将许多恭谨的会面,都熬成了单调的刻板——直到,那个令人意外的人,意想不到的登场。


“什么?”连他父亲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传话童仆,“之前朱将军不是已经说旧疾未愈,礼先至而人不能至么……怎么又还要如此——”


“——上大将军,莫要过谦,吴郡陆氏之门风,莫说是两番携礼拜贺,就是三番五次,也值得江东诸家如此的。”


步入屋门的,却是年方而立的青年将军,神态恭肃,庄严持重,除却朱绩还能是谁——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手中却抱着一只陶土制的酒坛子,从烧制工艺上,压根看不出如何贵重,大约是寻常农家所用之物。


“若真如公绪所说,吴郡陆氏也实在受不起,丹杨朱氏如此连番厚赠。”


分明那昔日玉人是这青年将军的师长,言辞之中却依然极尽谦逊;而那青年将军,自然不敢对长辈有丝毫怠慢,但听见那一声“丹杨朱氏”,眼神仍悄然掠过一丝难为人察觉的异色。


“在此亦只能言谢以表——阿抗,你也过来谢过朱都督。”


“是——抗拜谢……”


“不敢不敢,晚辈不敢承您之谢……诶,你又何必呢幼节,我也更不完全算是你的长辈啊。”


真是堪比山间林风般的爽朗声音——他抬起头,望见朱绩那双苍穹般深邃的眸,只觉望见了破晓晨星。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贺你本就是应当的,”朱绩眼角眉梢的笑意暖融,相较上一次相见要明显得多,“家父本也想同至的,奈何旧病还未痊可,只好托我再给你多送了份礼来了。”


“陆抗多谢朱伯父厚爱——”


“好了,这种话还是等你当面亲见到他再说去吧,”朱绩倒也真是性情中人,不拘一格,“我呢,也给你备了一份礼——虽不是金银珠玉,海内奇珍;但于我而言,其珍重亦是非同一般的。”


说罢径自将手中酒坛递了过去,全不理会到底有多少人的眼神,尽皆凝在这陶土粗制的器物之上。


“你应该不会猜错,这坛子里的确是酒,”朱绩一字一字,将满腔赤诚尽数吐出,“只不过,这坛酒,是我当初随太常潘濬,征讨五溪蛮夷时,解救了一个村子的百姓赠与我的——说是他们全村手艺最好的匠人,亲制的一坛全村人都舍不得动的酒。”


“——如此珍物,当真远非金石可比,”身着黑红喜服的少年人担了担刚接过的酒坛,只觉得担着一众江东百姓对未来的憧憬与渴盼,当真比任何金银珠宝还要沉重得多,“可是百姓将此酒赠与都督,是因为都督胆魄才略,足以救人于水火;可是陆抗年幼,才学亦——”


“……诶,有才者何需显名,有志者何须年高;当年江陵侯尚非江陵侯时,不也一样能智斗关羽、计破夷陵么?你本就是将门虎子,来日必定青出于蓝,”朱绩眸中的如星之光,却是更加明朗了,“莫说今日本就是你的喜日,只怕来日论名论贤,我甚至都不配奉酒相敬与你——”


“好……陆抗诚心拜谢您,但也请您先别妄自菲薄了,”他还真怕爽直的朱绩再继续自我贬低下去,来日给旁人落了什么话柄,“那我就先收——”


“——诶等等,不必再将它尘封了。”


说这番话之前,青年将军却先扭头,看了看往日英雄——那久经风霜的如玉君子,亦明白其眼神之所指,轻点头表示同意之后,青年将军才又转向了今日婚仪的主角。


“既然这坛酒,是山中百姓所赠;那不如就按百姓的风俗来,当场开坛饮了吧。”


“朱都督您……”


“——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朱绩笑意更浓,眼神中亦满怀期待,“你连山越蛊毒都有所了解,总不会不知道这一节吧?”


山间人耿直豪爽,与挚友兄弟相交,必当面豪饮,直至酣畅淋漓——他绝非不知此风俗,亦非不知朱绩只暗示,只是心中一惊再惊:不想人心之中,竟视我若此。


家中长兄(陆延)早于他出世前便已亡故,他亦早是父亲的独养子;陆氏族中诸兄或较他年龄为长太多,或与他意兴不十分相投,交往亦只是泛泛而已——谁能料得这相逢不过数次,相见不过数面的前辈,竟隐有以他为知己之意,恰似风雪多日而逢暖阳初升,其意融融,怎不使人心动。


只是,近乡难免情怯。


“——怎么……?莫非你旧疾也尚未痊可,不敢滥饮?那不如还是我先替你试试,”朱绩替陆抗打开封了许久的坛盖,刹那间,醇酒之香四溢,若十里繁花入梦来,“嗯——果然是好酒,值得于良宵一刻,共享良友。”


他望见朱绩笑容依旧,居然不自觉嘴角也微微上翘;待那甘冽的酒,若一泓清泉直沁透心底,意下也已分明——良友可遇不可求,今既遇之,若不饮醇自醉,更待何时?


“……这么大半坛酒,若是抗儿全数喝了,待会儿……不会有什么不好吧?”心口厚劲儿上涌时,耳侧居然还听见了母亲的絮语,说得好似是担忧的话,承载得却是一颗最温软的心。


“——你还真是关心则乱啊。”


连严整多日的父亲,都有小小戏谑的心思了——他还有什么可忧的?


他携着农家酒的甜香,走向了那个每个人生命中必经的关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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