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啦,青春。

萍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们的项目正好进入决赛,为了庆祝获奖,一群人在饭馆小聚,一个月来熬的夜在热气冲进眼角的瞬间渐渐涤荡,在北方初雪的夜晚,我就这样举着手机围着餐厅转了二十圈,粗略地数了下,卖奶茶的小哥一共卖出了五十二杯鸳鸯奶茶。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知道萍姐的非同凡响。她有过零花钱,谈过男朋友,还去过离我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庄一万余公里的南方。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机灵又秀气,只是眼神看起来有点儿飘忽,后来有算命先生说,是风尘迷了眼。

算起来,萍姐大我三岁,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她就上三年级。小时候和外婆家走动得非常频繁,小姨把萍姐养到四岁,就放在了外婆家,那里有小姨曾经上过的小学和中学,把女儿的未来交给自己的母亲,她放心。但实话说,小姨这么做也完全是无奈之举,她需要赚钱,小姨夫在很远的B市,人也英俊潇洒,对于小姨夫还是个不小的领导这件事,小姨有点不能释怀,男人三十一朵花,感情裂缝这件事,谁也说不一定,所以春节之后,小姨抓着小姨夫的右手,去了南方。

萍姐到外婆家之后,性子开始变得野了起来,她开始偷偷抽烟,打群架,抓破班上最调皮的男生的脸,然而智商绝顶的她却又能轻轻松松把试卷填满,成为第一。有一次外婆让我去学校找萍姐,她到小卖部给我买了零食。我妈从来没给我买过零食,在那个一年都吃不上一次零食的年纪,萍姐手中的零食对我有浩渺又庞大的诱惑力。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接受封赏的开国元勋,小心翼翼地向我眼中的美味走去,我发现身边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盯着萍姐的手,就像是要把萍姐吃掉一样,在这寂静之中,我拘束又有点瞩目地走到了萍姐面前,我感觉无数道目光朝我射来,羡慕的无知的,带点儿憧憬和贪婪,甚至有点儿饥渴的恶狠狠,我如臣子受命一般,胆战心惊又怕破坏了好意,焦急又心切,向萍姐伸出了手,时空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哐当一下我没接住,它垂直地跌落到了地上。空气静寂到能听到窗外白杨树在风中起舞的刷刷声。

人群蜂拥而上,蜂拥而上,一头扎向躺在地上的糖果,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女孩,此刻都只有一个目标。我愣在原地,萍姐也愣在原地,他们的样子和虎狼没有什么区别。饥饿又凶残。竞争就是如此,谁先抢到就能拥有它的占有权,如果那时我学了生物进化论,我将对经过激烈的撕打与争抢,人群中最高大的那个男生举起被撕得不像样子的零食,一把塞进了嘴里,他鼓着腮帮子,发出嗞啦嗞啦的属于胜利的咀嚼声。这架势和声音强烈的刺激了我,我知道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有数不清的小孩从两三岁开始就不能生活在父母身边,他们被寄养在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爷爷奶奶家,隔代教育让他们很早之前就开始给自己的世界设定局限,捆缚自身的思想和自由,说不上变成闰土,最后的结果总是八九不离十。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流了下来,带着询问的语气,我看向了面前的萍姐。她说,算了吧,你看他们这群讨厌鬼,这里还有一块,她当着他们的面,把手伸到我的面前,刚才的咒骂和讨厌瞬间被他们遗忘,像看之前的零食一样看着萍姐手中的糖,带着十分的罪恶感,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咀嚼,那群小孩意犹未尽地看着我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跟着我的步骤舔了下嘴唇。现在想来,那是萍姐特立独行气场开始崭露头角的时代。

村子里的小学渐渐不能再满足萍姐的发展空间,在六年的放养生活中,她深谙打群架,抽烟喝酒,混社会。这叫阅历,懂吗,萍姐眯着眼睛,对她前面的男孩子吹出一口迷烟,在最后一缕淡白消逝殆尽时,我看清了萍姐对面男生的脸,红色的发色与脸上青涩的笑容有点儿不相配,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朝我奔来,让男生呆在原地,心里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

不出意外,在那之后萍姐的成绩开始直线下降,镇上的网吧替代了整个假期,在寒假结束的最后一天,萍姐被小姨夫拎到了广东,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学习!小姨夫灭掉手中的烟,把烟头烫进萍姐的手心,要是再发现你有其他想法,下次就不是被烟头烫这么简单了。萍姐忍者没有发作,心里记下了小姨夫对她的不好。你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她不止一次在小姨的日记本里读到父亲与其他女人的来往,母亲锥心泣血地写下的字迹自己偷看的时候也会有几分心疼,有次回家她还亲眼看见父亲的手搂在另一个女人的腰上,小姨的脸上有几分暗示,姨父上个月的工资,花在了给那女人买首饰上。

也许是看过太多的故事,萍姐对这件事已经渐渐习以为常,能让她操心的只有一件事,家里以自己为中心的姐妹帮不知道现在还在没有,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她每周有一次上网的机会,上网这段时间成为萍姐与姐妹帮交流的最好时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QQ这种神奇的社交软件,他们联系的方式仅有一个,就是通过网吧等对方的头像变红,萍姐就这样在网吧消耗掉余下不久的光阴,交际圈一片空白,学习成绩随着时间的增长直线上升,刘海加上去,额头露出来,笔记本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单词,小姨夫对着她拿回来的成绩单,渐渐露出了微笑,两年后,为了考上高中,小姨父不得不将改造后的萍姐送回了外婆家,带着一身烟头烙下的黑印,被改造与接受驯化的黑印。

她绝对不是一个会向命运屈服的人,回家乡的第一年,过去的姐妹都聚在一起,想为她接风洗尘,众星捧月般地期待她的复出。就在萍姐纠结于是否需要复出时,她碰到了林华,山林湖海,谱写华章。

九月的日光斑驳稀疏地翻动在香樟树上,教学大楼前排着长长的报名队伍,还好天气开始转凉,前几日聒噪的蝉鸣在此刻也一点点安静下去,秋风清素静淡,缓缓流过发梢,校园显得无比寂静,又也许是初三升学压力的缘故,整个学校的学生和家长都显得异常静寂,在这个小镇,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它将决定大部分人的去与留。小姨排在队伍的中央,萍姐游离的眼神恰巧稳当又顺利地,落尽另一双深邃的瞳孔里。两张茫然又陌生的脸撞到一起,人群在游走,意识在游走,等两人恢复意识时,才发现与前面的人已经落下一大截,萍姐笑了笑,赶忙追了上去。但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已经深情款款地印在了脑海里,就像父亲在她手上留下的黑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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