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孩子要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回来考公务员吧,公务员安安稳稳、旱涝保收,一辈子不愁。”
大学毕业前夕,她接到了母亲的这通电话。
从小她便习惯听从母命,呆坐了一晚,最终她把去北京的火车票退掉,心余不甘踏上了回家乡的列车。
她的家乡是北方一座小城。城市太小,以致每次出门总能碰到一、二熟人,多是父母的朋友、同事。听说她大学毕业回来,纷纷向她询问近况,并炫耀自己子女的现状。倾听时,她内心反感但不得不面带微笑,并适时表达出赞叹和钦佩。后来,她便不再轻易出门。
不出门后,世界也并没有清净。母亲逛街、买菜,十次总有两三次会带回令她无比厌烦的消息,如某某进了银行、某某应聘上500强企业、某某一毕业月薪就过万……,总之每次都将她映衬得毫无光彩、低近尘埃。
有一次,她终于压不住窜上心头的烦躁:“如果你当初放我去北京,现在我也不会在家吃你的、喝你的。”
母亲听了,颇为不屑:“不吃我的、不喝我的,你能在北京生存?北京的工作是那么好找的?钱是那么好赚的?”
“别人都行,凭什么你就认为我不行?”她不服气。
“你自己掂量掂量凭什么,你学习不如人家好,学府不如人家高、胆子不如人家大、口才不如人家强,你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你还挑食,不吃这、不吃那,身体又不那么强壮,你能不能在北京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母亲一口气点出了她所有的窘状。
“去北京有什么好,给别人打工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别说你能不能找到工作,就算找到工作,还不是说辞退就辞退,一点保障都没有。你就收收心思,老老实实考你的公务员吧,你能考上,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母亲再接再厉,她几次张嘴欲反驳,最终却一声未吭。这是母女间一贯的相处模式,母亲强势下结论、强势作主,她则以无声来应对。一开始,她觉得这是无声的对抗,可母亲则认为这是无声的服从。到了后来,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沉默以对到底是无声抗争还是无声顺从。因为,尽管她心有不甘,但她也确实无话可说、无从反驳。
她苦恼于自己胆怯和犹豫不定的性格。她想去北上广闯荡,但她心怀忐忑,所以母亲一句话就能让她乖乖回家;她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但母亲指出的那些差距却令她萌生退意,最终,她只能以无声来表示顺从。
不坚定,往往是让人丧失活力的第一步。
2
“别为了好听的名声,耽误了已经能够握在手里的机会。”
母亲这句看似语重心长的劝说,实则是一锤定音。她在内心挣扎半天,最后还是打消去考广电局、文化局的念头。
由于大学时期念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她自然倾向一切与媒体或文化相关的工作。即便公务员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职业,但若能留在广电文化口,她也并不排斥。
可母亲对她说,别以为考上就一定能进,没有人脉关系,哪里都有可能是南墙。母亲表示自己手中只有社保局的关系,只要她笔试过关就一定能被安排进去,广电、文化虽然福利好、名声也好,若没有关系就无法彻底保证,一旦进不去就会白白耽误一年。
她并不想轻易放弃:“我不需要关系,就要凭实力考进去。”
“有几个是单凭自己的本事进去的,没有关系在,一切都妄谈。”母亲不甚在意地说。
她的逆反情绪不由涌上来:“那我念了四年中文,岂不是白念了!”
“你的专业本来也没什么用,要不是看你喜欢,当年我会让你报?专业选择可以凭喜好,工作则应首选安稳有保障的,眼前已经有了好的工作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就这样,母亲替她做了决定,并帮她精心挑选了培训班,开始了她枯燥的备考。
一年后,她果然顺利进入社保局,成为一个在窗口为大爷大妈们办理退休事宜的普通工作人员。
窗口的工作忙碌而琐碎,每天面对喋喋不休的问询,耐心与脾气在不知不觉中此消彼长。
有时,窗口没人办业务,她也呆呆地设想过,若是当初能够坚持已见,也许此刻她正在明亮的写字楼里做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或者正在为能快速融入广电局或文化局而积极奋进着。她对自己未来的若干憧憬中,绝不包括做一名窗口的服务人员。
她深深感觉:自出生开始,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入一个既定的轨道——母亲总想让她出人头地,以便能在朋友同事面前抬头挺胸,但母亲却从来没有试着去相信她的能力,就一再动用自己的能力替她把前路铺好,她则像木偶一样被母亲牵制着向前走。
一退再退,丧失了坚持的底线,也只能像木偶一样,每走一步都是牵绊。
3
“工作有了,你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两年时间的窗口工作,似乎磨灭了她所有的斗志。
原本,她打算下班后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写写文章、学学设计。然而工作带给她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烦躁与疲倦,回到家,她只想用看电视、打游戏这些不费脑筋的方式彻底放松自己。于是,那些下班后的计划便被一再搁浅。
不久后,连放松的时间也被母亲剥夺,母亲替她安排了各种相亲局。她被迫见了很多人,城市太小,介绍人有时又语焉不详,有一天她竟然碰到了很久之前的相亲对象前来赴约。他们对坐苦笑,喝了咖啡,成了一对互相诉苦的难友。联系多起来后,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
恋爱让她的内心有些许云开雾散的感觉。然而,好景不长,双方父母就催促着他们快点结婚,下班后的时间又从约会变成为准备婚礼而忙碌。
国庆长假期间,徐听说她要结婚,特地来家里恭贺。徐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她小学至高中的漫长光阴,有一半是徐陪她度过的。徐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广州一家著名的互联网公司做产品工作,已从产品专员升到产品经理,前景可观。
徐则对她说,别看挂着“经理”二字,其实部门中的产品经理多如狗,说白了还是小职员。收入看似可观,但扣除五险一金,就不那么好看了,何况租房、交通、吃饭的开支也不小,她不得不想办法做兼职。
徐趁母亲去厨房切水果的间隙悄悄问她:“你呢?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不过胜在空闲的时间多呀,你的文笔好,就没想过写点东西发展发展副业?”
她叹着气说:“怎么没有想过,可是你看我哪里有时间?窗口工作不容易,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身心俱疲,回到家只想休息,后来适应了工作,我妈又拉着我相亲,现在又要准备婚礼……”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在广州,我住的地方离公司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如果再堵车,花费的时间会更长。做我们这行的,又经常需要加班加点,我几乎每天都是九、十点钟到家,之后我还要继续在电脑上做几个小时的兼职。你下班后就算有再多事,回到家的时间肯定比我早吧?既然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总要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啊,别因为工作就丢掉自己的兴趣爱好。”徐语重心长地劝道。
听了徐的话,她惭愧的同时内心也大有触动,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过的这两年。
徐走后,母亲不无得意的对她说:“看看!名校毕业、名企工作又怎么样,大城市是那么好待的吗?赚得再多,还不是流水一样出去,朝不保夕的,还要辛苦找兼职。哪像你,即便赚的没人家零头多,但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也会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她惊讶极了。她本以为母亲又会像以前一样对比她和徐的差距,然后心怀不满地数落、埋怨,没想到这一次截然相反。
因为母亲的原因,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徐的阴影下,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徐的情谊及对徐的信任,她一边敷衍母亲,一边在心里考虑徐说过的话,打算把搁浅的计划重新拾起来。
下班后,她应付完婚礼准备的相关杂事后,就一头扎进房间开始写字。
一个星期后的某个半夜,她正感觉无从下笔时,母亲突然推开而至:“都12点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写东西。”
“写什么?”
“小说。”
母亲一脸不赞同:“你写那些有什么用,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写点工作总结。”
啪地一声,她烦闷地扣上电脑:“工作总结有什么用?我就算写出花来,是能给我升到科级,还是能给我涨工资?”
“那你也不能半夜不睡觉写小说,马上就是要结婚的人了,还不赶紧好好保养自己,每天熬夜弄得灰头土脸,看到时候丢人的是谁!”母亲甩门而去前丢下一句话,“不准写这些没用的东西,赶紧睡觉!”
她沮丧地关掉电脑,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也不要哭,可直到躺在床上还没有平复心气。她又忍不住回想:似乎从懂事起,母亲就一直在嫌弃她,直到有一天老师告诉母亲,她作文写得不错,她似乎才终于在母亲的眼里有了可取之处。因为老师的鼓励,她开始尝试写诗歌散文小说,但母亲却始终对她写的这些东西不以为然,母亲更喜欢那些能够在公众场合中得到赞美和掌声的工作报告、演讲词、讲话稿。
之后的日子,母亲开始每天盯着她入睡,她颓唐地想:那么就暂时先不写了吧,反正之前写得也不尽满意,之后的情节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连兴趣爱好都不被认可,生活越来越像一根渐渐光秃的树枝,已经不能说是赏心悦目。
4
“既然已经结婚,就该要孩子了。趁着我和你婆婆身体健康,还能多帮你带带孩子,若是几年后才想生,可就没人再帮你分担。”
于是孩子马不停蹄地来了。
孩子给她带来了久违的幸福感,但更多的是劳累和焦虑。她再也没有心情为之前的故事铺设情节和悬念。
孩子的吃、喝、拉、撒、睡,每一样代表着身惫心疲的同时,也代表着一笔笔不小的费用。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吃力,她与同是小科员的丈夫只好选择暂时啃老,每天不是在娘家吃就是在婆家睡。她全完不再憧憬自己的文学梦,家庭、孩子、母女关系、婆媳关系这些繁杂的琐事缠绕着她,尽管焦头烂额,但经济压力减小了不少。
渐渐地,孩子大了,可以送去幼儿园了。不久后,在母亲的运作下,她的工作也发生了变动,她再也不用坐在窗口应付老人们千奇怪的问题。生活、工作日渐起色,她有了一种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闲暇时,她也会忍不住打开文档,试着完成那些断在笔下的故事,但她似乎怎么也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感觉。
算了吧。她每次关掉文档都会这么叹一口气。
工作、结婚、生子,似乎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她看看周围的人,比上不足、不下有余,偶尔还会有点小小的优越感。
她的心又重新平和下来。
但是,她遇见了多年不见的高中同桌,陆。
她们坐在高中常去的那家店里一起吃火锅,隔了蒸腾的热气,陆对她吐槽起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陆说自己是加班狗、苦逼狗、单身狗,唯一一点小小的成就便是把公众号做了起来。
她听了有点隐隐的嫉妒,陆在高中时也总是喜欢写点什么,写得不错,但并没有那么出色,没想到如今她公众号的粉丝已经以万来计数,竟然还借此赚了点小钱。她违心地说:“真佩服你呀。”
陆奇怪地看着她:“你佩服我干什么?你文笔比我好、时间比我多,你也去做公众号呀。”
和陆分开后,她的心又无法平静。她开始翻阅那些热门的公众号,大家不是分析行业,就是熬煮鸡汤,更多的是分享经验和干货。
她想,我有什么可写的呢?我的生活毫无悬念,平铺直叙,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尽头。我的经历能给别人什么启示呢?我无法予人鸡汤,似乎只有白开水。我能分享什么经验,告诉大家如何领取退休金吗?这又有多少玩微信的人会关注。
辗转反侧了几天,她缩回曾经跃跃欲试的触角。
自此之后,她越发迷恋都市剧、职场剧。
大学毕业时,她不只一次想象过自己未来的生活——在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中,她是精致、优雅、独当一面的白领,偶尔去听讲座、参加读书会,或一个人坐在咖啡厅中消磨时光。
如今她只能在电视剧中看别人活成她想象的样子。
她的前半生一直试图与母亲抗争,一直渴望得到母亲认可,但她胆怯、不坚定,一次次妥协和顺从在母亲的安排下,她已经找不回曾经那个怀揣梦想的自己了。
或许,一开始她的顺从是无奈,内心还有追梦的激情,但后来她在这种习惯性的顺从下越发得过且过,她终于变成泯然于众的平庸女人。
她的生活就像一滩死水,偶尔她也想挣扎出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淤泥积重无法脱身,她只能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我不小了,早过了折腾的年纪,妈妈也不会再让我折腾。她越来越像沉在死水淤泥中的一只壳类动物,偶尔从壳中探出头来,却已经看不到外面世界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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