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想起我小学六年在学校的事，尤其是转学到芙蓉镇之后，那五年里，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想到我受过的伤害和我伤害过的人，我会觉得我的童年后期简直就生活在黑暗里，所以我很少回忆，希望它自然的被遗忘。但当我想起一位老师的时候，又觉得我也有过快乐的记忆，而且这种记忆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美。

       小学四年级上学期我第一次认识彭老师，那时候她教英语，一星期就两节课，所以没什么印象。到五年级第二学期，我们原先的班主任请产假，她接了我们班，教语文。那会儿她二十四五，刚结婚，身材苗条，扎着马尾辫，爱笑，眼睛很迷人，应该算是干练乐观型的美女。

       她特别注重文字书写，每天会叫我们练两页纸的钢笔书法，偶尔还特意安排上课时间叫我们用方格纸抄写诗词。有时上早读课，我们在下面朗读，她就在黑板上自己练字，一笔一划，默写诗词，写了满满一黑板，然后又自己擦掉。上课时她的板书也从来都是从左至右标准的正楷。有一次她叫我把练习题抄在黑板上，我为了省时间写得很潦草，她回来一看，很生气，叫我擦了重新抄一遍，于是我又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

       她上课不怎么用课本，其它花样很多。她经常在课堂上组织一些文字游戏或者比赛，比如说成语演猜比赛，一个同学比划另一个同学猜；比如说汉字听写比赛，她在底下念，两个同学在黑板上写；又比如成语故事讲解，每个同学都要上台讲一个成语背后的故事。记得有一次讲到一篇描写长城的文章，她给我们布置一个作业，每个同学手工编一本有关长城的小书，不少于十页，图要自己画，字要自己写，而且不能用订书钉，要用古书式的线装。又有一次我们学到一篇郑人买履的文言文，她又给我们布置一个作业，每个同学拿一张A3的纸用漫画形式讲述一个成语故事，我记得我画的是自相矛盾。而且每次像这样的作业他都会把每个同学的成果展览在教室甚至楼前，引得其它班同学都很羡慕。

       更让他们羡慕的是老师还会经常组织一些室外活动，她根据每个同学的兴趣设立了象棋、五子棋、跳棋、军棋、投篮、乒乓球、羽毛球、踩高跷、放风筝、捡子儿、呼啦圈等各种趣味比赛，利用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全班四十几个人，每个同学可以参加三项。所以到最后，几乎每个同学都拿到了奖品。还有一次，她说今天我们不在教室上课，我们分成六个小组到街上去，任务就是找大街上各种广告和文字里的错别字或者错误用法，两个小时后所有同学回到教室，最后看哪个小组找的最多。这样上课的方式真是乐趣无穷。

       记得有一次冬天下大雪，大家都很兴奋，于是她就叫我们写一篇关于雪的作文。过一阵子，她走到座位间看到很多同学都在冥思苦想不知道怎么动笔，于是她说：“这样吧，我们先去雪地里转一圈，大家体验一下再回来写吧。”全班欢呼雀跃。我们走到雪地里，有同学不禁互相扔起雪球，她看到大家掩不住的兴奋，于是就组织我们打了一场雪仗，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小学期末取通知书是很多同学不愿去拿的，这一张纸不知道是多少同学的梦魇。但我们老师不一样，她发的不仅仅是一张通知书，不说她的评语写的独特亲切，她还给每个同学都颁发了奖状。成绩好的给成绩奖，画画好的给画画奖，作文好的给作文奖，写字好的给书法奖，反正每个同学都会拿到属于自己的奖状和奖品，简直就成了一个表彰会。

       回忆起一些她带给我们的欢乐美好，也该说说我那点儿破事了。

       那时候每个人都有一块清洁区，每天早自习七点半之前要打扫干净，我负责林子里一大块儿地，那儿有很多大石头。有一次我无意发现一个石缝，于是赶时间就把叶子、垃圾全都塞里面了，接着每天都省事直接往里面填，填了两个星期快满了就拿石头堵住。直到有一次大扫除被一个同学发现，向老师举报。之后老师找了一个小组的同学清理了一节课的时间才弄干净，我还在清洁区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最后她把我拉到一边，叫我坐在石头上，她也坐下，跟我说了很多，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有责任心，不能逃避，做事要踏实，不能投机取巧。”有一次我在教室晨读，她径直走到我座位旁，直接揪着我的耳朵到卫生区，然后指着墙角的灰尘对我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扫地不贴边，哪怕你扫一天，今天揪着你的耳朵，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你不注意细节，将来什么事都做不好。”我并没有觉得因此而难受，反而她那样揪着我的耳朵、指责之中又带点担心的语气使我感到很亲切，我总是会想起她那时带给我的温暖。

       有个学期末她在我的通知书上就只写了一句话：“老师希望你像克莱蒂一样永远做一个高尚、善良的人。”家里人看到通知书都不解，他们说：“你们老师怎么这么懒，写的这么不明不白，就一点儿不关心你们成绩？”我也不想解释，只有我觉得，这一句话就够了，当我看到这句话时，内心说不出的温暖。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不再是没有人关心的孤独的世界了，我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一件珍贵的礼物深藏心底。克莱蒂是六年级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争吵》里的人物，这篇课文选自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日记体小说《爱的教育》。可以说，这篇文章是我整个小学语文里唯一可以回忆起情节的课文，我当时也因此买了一本《爱的教育》放在床头，它使我感觉到有种陪伴的温暖。

       那时候，全班男生里，好像就只有我对电玩和网络游戏不感兴趣，（主要是我受不了网吧里的味道，进去就想吐）这个事老师也知道，有一次她还在班会上表扬了我，叫其他男生向我学习，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老师在我身上寄予了某种厚望，我暗下决心要努力学习。可是我还是让她失望了，就是那个她寄予厚望、班里唯一一个不进网吧的孩子给她惹出事来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数学老师叫我们做立方体模型，我脑瓜子一歪，在硬纸板做的立方体六个面分别标上数字，一开始当成色子自己抛着玩儿，然后开始和同桌猜大小，下课了和同学猜大小。慢慢的我觉得这样干玩儿没意思就叫大家把卡牌拿出来当赌注，然后我就开始坐庄了，慢慢的有同学说“我卡牌输光了，可以拿钱抵吗？”于是就发展为所有人都拿零花钱做赌注了。

       这样玩着就停不下来了，只要一下课我就带头冲出去，那时候教室后面有一块儿草坪，我就在那儿摆庄，除了当时班上一个请假没来上学的男同学，其他的都被我带动了。一开始老师也没发现，直到有一次两个同学因为输赢干起架来，最后闹到政教处，事情就被捅出来了。政教处王老师问他们还有哪些人参与赌博，结果越抖越多，直到抖出我这个庄主。我还在上课的时候王老师就跑进教室径直把我揪到他办公室，他叫其他人先出去，只留我在他狭小的楼梯间办公室里。没在意过了多久，等我出来的时候，站在楼梯边的同学们问我刚才里面叮叮咚咚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没事，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们我刚才被揍的很痛苦。

       我当时真没考虑到这种事情会有什么严重性，在同学面前还是一副很拽的样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天下晚自习，其他男生检讨写完就先走了，最后留我一个人在教室，她叫我好好反省。我坐在下面，她坐在讲台上，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当我把检讨书交给她，她没有转过身看我，只是一只手抓过去很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面无表情地读着。教室里很安静，她刚才拍的那一声吓得我不敢说话，我紧张地站在她旁边。一会儿，她还是没转过身，只是把检讨书从桌子一边推到我身前，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在最后补一句，如若再犯，自己退学。”我痴痴地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我记不清后面补没补上，我只记得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她极其真心的语气中没有表现出失望。最后走的时候她跟我说的其中一句话是：“老师希望你明白父母对你的苦心，还有别人对你的关心，希望你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老师不希望以后在街上看到你和那些狐朋狗友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家庭状况，她也觉得我是个好孩子，成绩也有前途，他不希望我最后变成一个没有教养没有责任心的混子。

       但我似乎已经变成一个小混子了，虽然她当我班主任之后，我已经从冰毒、K粉、偷盗和被打的噩梦中万幸地逃出来了，但有些东西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

       我确实对不起她，因为那时候我真的没听进去，别说以后，没过多久，她的不希望就变成了事实。那时候全班男生被划分成两派，以学校为界，下面古街一派，我们上面街道一派。不知道什么时候达成了一个约定，只要下了晚自习，出了教室，就可以干群架了。学校周围的街道很黑，使我们更加胆大妄为，你追我赶各种叫骂喊打，一会儿单打独斗，一会儿逮到一个群殴，一会儿又被他们捉去群殴，有时候我们把他们打到下面，有时候他们把我们追到上面。通常群架时间为半小时，回到家我的衣服总是沾满了泥土灰尘，偶尔也会带着瘀伤。后来我们又达成约定，不跑不追了，在政府平场的舞台上摆擂台，一对一，单挑，输了下去另一个人接着上。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天，直到一个晚上，好像弄伤的人比较多，我记得那晚我的下巴被磕伤了，膝盖也碰出了血。但这没什么，主要是有人犯规，气急败坏操起家伙把胡鹏给打伤了，好像还流了很多血，然后他们下面的就跑了，我们也搀扶着各自回家了。那段时间其实我们自己内部也发生了矛盾，忠文拿着砍刀追着要砍向炼，我和彭晟也在大街上直接扭打起来。第二天我们正常上学，以为没什么事，但是在早自习的时候，老师点名把很多男生叫到她的临时住房前面，我们站在那儿，看看身边的人，预感之前打架的事被捅破了。

       老师喝令我们站直了，这个时候她的愤怒开始上升了，我们都被吓住了。只见她快步走进旁边的竹林里，好像在找什么，一会儿她拖出一根拳头粗的棒头，我们就开始紧张了，这时数学老师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老师愤怒的表情和她手里的棒头又看看站着站成一排的我们，她也吓到了，急忙跑上来拉住她，抢了几下才夺走它手里的棒头扔出很远，老师也对她呵斥“你别管，看我今天不打断他们腿！”于是又从墙角抽出一根大拇指粗的竹条，忘了当时数学老师怎么离开的，于是就剩下她和站成一排的我们了。她过来，从排头到排尾，每个人都被抽了不知道多少下，我感觉我的屁股和腿不仅麻木甚至皮开肉绽了。那时候正好严冬，天气寒冷，我穿的又少，所以竹条抽在身上就好像有很多条虫子在侵蚀肉体一样，从抽的力度来看她显然没有手下留情，她应该是生气到了极点。

       我记得那次之前，我们几个男生趁学校搞活动偷偷跑到码头划船洗澡，结果被同学打小报告，听说老师当时就十分担心从学校焦急地跑到码头，看到我们没事才稍微松了口气。在场的同学齐声大喊我们，我才发现老师正抱着手站在码头上死死盯着我们。我们赶快穿好衣服划船靠岸，然后一声不吭走到她面前低着头，她只说了一句：“回班里站着。”结果所有的活动都因为我们取消了，班里静得出奇，所有同学都注视着站在讲台上的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直到老师回来，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生气，当着所有同学，在讲台上，我们被一顿狠抽，一开始只是打手板，接着就往身上抽了，教鞭抽在我们身上的声音不知道在教室回荡了多久。但是相比这次她抽的力度而言，打架那次被抽她显然没有控制住愤怒，这次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才过了三天就消了，而那次却疼了一个星期。

       两次被打，我都没有躲，也不会躲，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老师，她再怎么打我，骂我，她的眼睛里永远都写着关心、永远都透露着温情。不像之前那些牛仔儿把我围在墙角，拳打脚踢，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就是把我打死也难解他们心头之恨，可想那时候的我烂到什么地步。所以习惯了这种眼神和身体之痛，老师的鞭子和竹条真的就变成关爱了，我将其称之为温柔的愤怒。而且我更喜欢这样的老师，当时的环境，像我这样的学生，就需要这样的老师，她也只会对我这样的学生动粗。

        我有一个兄弟叫胡鹏，所以我不介意那时别人骂我们是狐朋狗友，我们也确实干了不少坏事，清早上课的路上，趁别人未起床，踢人家门，用煤渣子砸人家玻璃，把石头扔进烟囱里，给车胎放气，虽说无冤无仇。趁夜黑，几个人声东击西，给几毛钱拿人家几块钱的东西。又把人家店面的装饰品全扯坏，凌晨五点，一路跑过去，把路上停的车警报全拍响，所到之处简直鸡犬不宁。

       那时候，我和胡鹏玩得好，我觉得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他很聪明，他也很顽皮贪玩，只有他会用一个词来形容我，而且形容的极为恰当，那就是“虚伪”，我觉得用“恶心”也不为过。我的成长环境使我被迫在家里老师面前表现成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但是留守、寄人篱下，没有人真正关切、过问我的生活，我有很多想做的事，但没人支持，我想学书法、我想学音乐，但是在他们眼里都是不务正业。我在外面遇到很多麻烦，刚转学的时候，天天被人欺负，感到难受但是没有人会放在心上，他们只会说一句：“你要体会你父母的苦心。”所以只能把它憋在自己心里。

       要不是被欺负到无路可走，我也不会跟着对面中学的那帮牛仔儿混在一起。每天放学，书包一扔，吃过饭就跟着他们出去了，如果我好好呆在家里，如果我不跟着他们，也不会造成那么多让我一直后悔的事。所以我这种“不听话”是有原因的，儿童本想着单纯，但却从小被灌输要听话懂事好好读书，有些事本不该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承担，这样成长的孩子要么变得越来越懦弱，要么就极端冷漠无所畏惧，而我似乎被夹在了中间。

       心智不成熟却又遭遇各种内心矛盾，于是总会寻找一种方式去释放，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和胡鹏玩得最好的一个原因，不是我们相互带坏，而是我需要一些朋友给我勇气，和他们在一起我可以尽情宣泄，搞破坏似乎成了疏导心理障碍的一条重要渠道，充满了快感与乐趣。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需要得到别人的关心，我需要找到我的存在感或者成就感，所以我总是搞破坏，我打架，我被老师惩罚，越惩罚我就越觉得起劲。原本的疼痛却变成一种满足，因为这是一种得到关注、关心的方式，我要是整天闷在教室里读书，没有人会注意到，老师也不会关心。我跳出来，不是哗众取宠，而是需要。

       所以，不难理解，这样的孩子，什么样的老师才会让他感动。关心？怎样方式的关心？造成这个社会很多悲剧人生的原因就是这个社会本身，在需要环境塑造性格的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空间与保护，所以最后“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很多留守儿童最后变成整日混迹街头的无业游民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还读得进去点儿书，我也遇到了这样一位老师。

       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微笑，她对所有人都一样，不管成绩怎样，她的态度永远亲和。和读书成绩相比，她好像更喜欢大家的欢笑，我记得班里有一个女生，成绩并不好，但单纯可爱，每次老师问一个问题她都立马举手，但是老师叫起她的时候，她又什么都不会说了。于是老师就经常和她开玩笑，大家都笑了，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平常下课的时候，班里的一些女同学就会围在老师身边和她说笑，有时候感觉就像姐妹一样，我觉得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小学六年级面临考重点中学，一中给我们学校的名额只有五六个。我那阵子几次模拟考试都排在了十名开外，但是我好像并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压力，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考不考得上。反倒是老师会不断开导我，有一次她在我的周记本上写了满满一张纸，写得尤其温柔亲切，具体的记不清楚了，大致意思是人生的选择有很多，不要从小就背负着压力上路，上天在你脸上画两个酒窝是让你保持微笑，相信你以后会很幸运地做成很多事，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

       后来我竟然幸运地考上了一中，通知下来的时候，我跑到她家里，那天我们说得很开心。后来整个中学我都没有去过她们家，直等拿到大学通知书，我又跑到她们家。她的小女儿已经三岁了，长得很可爱。老师也一点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得很开心，只不过她的眼睛里又多了一种母性的慈爱与温柔。  

       杨老师（她丈夫）跟我说：“那天你们老师听说市场门口贴出一中高考上600分同学名单，她就期待地硬拉着我带她去看，看到你名字的时候，她才放下心来，欣慰地笑了。”原来老师也一直挂念着我，我内心说不出的感动。她说：“教了那么多学生，现在也只有你还会过来看我，也是，谁会记得一个小学老师呢。”我说：“当然记得，永远记得。”我暗下决心，以后永远也不会让她失望，永远做一个善良、细心、有责任心的人，我希望当她看到我或者回忆起我这个学生的时候，永远带着曾经那样美丽的笑容。

       2014.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