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之夜|小托夫

“为了她,我愿杀人如杀鱼。”——梶男



一、宰鱼工

梶男作为一名宰鱼工已经从职八年了。期间,他从没有换过工作,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仅限于想想而已。他满足于当下的职业,除去常常被沾惹一身的鱼腥味,并没有什么不好之处。事实上,他已习惯自己身上的鱼腥味了,那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也已成为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标记。鱼腥味在身,在他看来,也没什么不妥。他喜欢宰鱼工这个职业,尤其重要的是,宰鱼工这活儿足够安静,不需要对人欢颜戏笑、油嘴滑舌故作讨好,只需要埋着头,老老实实待在菜市场一角的小屋子里,熟练而安静的宰杀顾客依次递上来的各色鱼类即可。他不善言语,总会说错话惹人不开心,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更少开口了。这样一天下来,还说不十句话。性格原因,他没有结交到要好的朋友,独自一人居住。

他受雇于一个田姓老板,田老板膀大腰圆,人挺好,喜欢抽雪茄,性格开朗。在菜市场卖鱼卖了十多年了,摊位从三米长扩大到现在的十米,客源也比以前多出很多。他攒下一大笔钱,不仅在这个城市里买下了两套房,扎下了根,还把子女送到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就读。他的妻子已经从腥味十足的鱼市脱身,每天的任务只是去遛狗和去美容院做保养。菜市场这个收入可观的摊位,目前还在经营,只是他雇了几个帮手,有人专门帮他进货,有人专门帮他给客人挑鱼、上秤,他每天只需要坐在摇椅上抽雪茄和收钱找钱。其中,梶男就是他的雇工之一,负责宰鱼。八年前的一天,一名干了半年的宰鱼工向他提出了辞职申请,也就在同一天,他雇到了梶男。他以为梶男也会像其他的宰鱼工一样,干个半年几个月,就会忍受不了鱼腥味,忍受不了枯燥乏味的宰鱼生活而提出辞呈,没想到的是,梶男竟然坚持下来了,一干至今。每个老板,都会喜欢踏实肯干、不朝三暮四的员工。两年后,沉默寡言的梶男,开始得到他的器重。他时常在每月发工资那天,在收摊之际,趁机叫住梶男,偷偷塞给梶男一个几百元的红包。

干了八年宰鱼工,梶男已经二十六岁了。他多少攒了一点钱,大约有十多万。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也没什么别的大的花销之处。他见有人每月领了工资后,就汇给家里,或者汇给妻子,或者汇给父母,但他谁都汇不了,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父母,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里有照顾他的阿姨和叔叔,但就是没有父亲和母亲。他理解不了父母两字的含义,无论当时孤儿院里的阿姨们如何解释,如何演绎,也不论他看过多少有关亲情的文章和电视公益广告,他就是理解不了,至今亦然。有一段时期他萌发过一个念头,想通过一些途径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段时期,每天晚上回到居所躺在床上,他禁不住幻想,幻想和父母同桌吃饭的场景,也根据自己的长相去幻想他们的模样,他们在哪儿?他们还健在吗?过得还好吗?需要用钱吗?他一度兴起,把自己幼时仅存的一张照片发在寻亲网上,那张照片是他的生父母在他两岁大时拍下的周岁相,是在他被遗弃那天照的。然而,仅仅在五天之后,他就撤销了照片和所有个人信息,他无意再去寻找父母的下落。他那颗一度火热的心骤然冷却下来,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卫星骤然沉入冷冰冰的海底。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萌发过那种念头。

梶男至今没有女朋友,也没有正式谈过一场恋爱。因此他对爱情的看法,也只是一知半解。他向往爱情,渴望得到爱情的滋润,但同时又对其感到莫名的的恐惧和无助,更多的是陌生和不解。他有过两场死灭于初始阶段的恋爱,第一次是和一个小他一岁的女孩。经人介绍,他们在指定地点见面了。他们压着马路走了一段路,那女孩冲他眨眨眼,撒娇说饿了。他二话不说,带着女孩去了路边的简陋的饺子馆吃饺子。他一口大蒜一口饺子,吃得火热,饭桌上有一碟陈醋,他时不时捏起小勺子给碗里的饺子淋点醋。整个过程,那女孩一言不发。她连筷子也不拿起,只是一副惊呆的表情看着他吃,嘴角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嫌弃。他埋头吃着,寡言少语,很快,他碗里一只饺子也不剩了。他抱起碗,一鼓作气,把碗里的汤也喝了个光。随后,他打个饱嗝,擦了把额头的热汗。这时他注意到,对方那碗饺子还满当当的,分毫未动,于是他轻声问,你怎么不吃呀?你不是说你饿了吗?他的嘴里全是蒜味,一说话,味道就全涌出来,那女孩用粉白的嫩手掩住鼻子,皱着眉头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带我吃这个?她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想说,你瞧你那副吃相!但她没有说,想给对方留点基本的尊严,她没再说什么,拎着她的小挎包头也不回走开了。走出饺子馆后,她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里她用很恼火的语气吼道,赵二东,你个孙子,你给我介绍的这是什么人呢!

赵二东,是梶男唯一的朋友,两人都是在同一所孤儿院长大的。

有了第一次的无疾而终,梶男对于恋爱一度灰心丧气,有点一蹶不振的样子。深受打击。他反复回味那女孩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第一次见面你就带我吃这个?他不知道为何原本好端端,仅仅吃顿饺子就闹出那么大的反差。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了。难道,请对方吃饺子是错误的吗?他弄不明白。

越是弄不明白,他就越好奇,越有探索欲望。

后来每周末,他都会去电影院。

他喜欢看爱情片。不喜欢看武打片,也不喜欢看犯罪片。在他看来,前者太暴力,后者太血腥,只有爱情片,才能给他带来温馨和滋养,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对爱情的想象。他想从爱情片里学到些东西,比如,第一次请女孩吃饭,应该去哪儿吃?他逐渐发现,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通常在咖啡馆里见面,也通常在咖啡馆里就餐和攀谈,要么就餐前,要么就餐后,还通常会喝一杯咖啡或者奶茶。在就餐期间,则喝一瓶红酒。原来如此!有一次在观影期间,他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自言自语说,怪不得,怪不得!他明白了,原来谈恋爱不是那么随意的,是有讲究的。第一次见面吃饭,也是有一定的讲究的。他把第一次恋爱的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此,当作反面教材牢记在心。他仿佛摸到了某种攻无不克的真理,为此,他感到兴奋,感到胜券在握的喜悦。

菜市场有个卖菜的胖姑娘,长相平平无奇,唯一能够吸引人眼球的,只有胸前那对和她身材一样肥大的奶子而已。在夏天,因为衣裳的单薄,那对傲人的大奶子呼之欲出,走在路上,频频惹人侧目。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找她恋爱。身材和长相就不说了,问题的关键是,她很粗鲁,脾气很臭,粗嗓门,行动大大咧咧像个男子。奇怪的是,她的心眼却很小,斤斤计较、不依不饶、胡搅蛮缠,是她的随身标签。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对她畏避三舍。她辍学后,就从老家赶来,帮着她的姑姑卖菜。对于发她工资的姑姑,她倒是极度热情,极度讨好。她在菜市场卖了两年菜,没有收到一份男人的礼物,也没有男人对她张开怀抱,或者伸出爱恋之手。她渴望这些,正如梶男一样,既渴望,又好奇,并且还陌生。

终于有一天,她放下身段,把目光投向了梶男。

梶男性格木纳,不善言辞,很少有女孩对他主动示好。胖姑娘的菜铺离他宰鱼的小屋子相距不远,有好多天,她总是不时朝他那里望去,眼睛里含情脉脉,彷如春水般荡漾。他一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她便羞怯的低下头,面颊浮现一抹虹彩。如此一来,即便木纳如梶男,也渐渐悟解了对方的心思。很自然的,两人凑在了一起。田老板发现苗头后,替梶男道不值,认为梶男和那个胖姑娘谈恋爱,委屈梶男了。他觉得梶男除了嘴笨,人呆一点,没有别的缺点,他实干,能吃苦,心眼好,节约,不乱花钱,按照传统的审美标准来讲,不失为一个好丈夫。和那个飞扬跋扈的蛮不讲理的母夜叉在一起,真够他受的了。他为梶男担心,心里不赞成他们两个恋爱,他想,要是他们俩人结婚住在一起了,她可不天天欺负梶男着呐!他心里不赞成归不赞成,但也没有当面找梶男谈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不想剥夺梶男恋爱的权利,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梶男愿意,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天,梶男约她去吃饭。那是两人确定下来恋爱关系后,首次坐在一起吃饭。在此之前,他们是各回各家吃。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梶男特意把约会地点定在咖啡馆。上岛咖啡。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咖啡馆,梶男打算吃完饭带她去看场电影,像大多数初恋情侣那样,在电影院昏暗的坐椅上,偷偷牵一下对方的手指,试探着搂着对方的肩膀。这些套路,也都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学到的,有时是从荧幕上,有时是从前排的情侣那里。

在咖啡馆找到位置坐下后,侍应生走过来问要点什么。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梶男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甚至有种一丝不挂、自惭形秽的羞耻感。以往他都是在荧幕上看到一对对男女在咖啡馆里就餐品酒,还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又都冰冷陌生。富丽堂皇的大厅对他而言未免过于大了些,穿着体面谈吐温声细语的人们,未免使氛围冷了些,虽然他明知道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安然就座,互相细声聊着,没人会有闲心在意他。他还是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盯得他浑身直冒虚汗。

侍应见他不言语,于是又提高嗓门重复:“先生,您需要什么?”

梶男打个激灵,回过神来,抬头望着侍应,佯装镇定说:“都有什么?”

侍应把菜单递给他。他目光扫了几下,又把菜单合起来归还侍应,说:“先要两杯咖啡。”

“哪种咖啡?”

梶男搜索枯肠,半天也没想起一个咖啡名,来之前他还记得两个咖啡名,现在倒好,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他说:“都有什么?”侍应说:“有很多。”侍应缓了缓,看了梶男一眼,清清嗓子接着说:“有蓝山咖啡,浓缩咖啡,浮冰咖啡,炭烧咖啡,卡布奇诺——”

梶男说:“卡布奇诺,要卡布奇诺。”他想起在电影里看过,男女主人公通常喝这种咖啡。

侍应又问:“要常温的还是冰的?”

梶男看看胖姑娘。胖姑娘说:“要冰的。”

咖啡上来后,两人一边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气氛融洽。胖姑娘显得很开心,她说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要谢谢梶男带她来。说这话时,她软绵绵的依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面如桃花,眼泛秋波,娇滴滴的看着梶男。梶男心里很受用,他装作很老练的样子,举起咖啡杯,冲着胖姑娘很豪爽地说:“来,干杯。”一旁邻桌的几个女孩闻声望过来,梶男朝她们回望过去,举杯的手臂僵持在半空中,他不知道她们为何突然直戳戳望过来。胖姑娘看看梶男,又看看那群女孩,也不明所以。那群女孩知道自己的行为有所冒犯了,匆忙收回视线。梶男也收回视线,对胖姑娘说:“来,咱们干杯。”噗嗤一下,邻桌那群女孩全都笑了。梶男知道她们是在笑自己,可是他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直到不久之后,他给栗子小姐谈起这事,栗子小姐笑得差点喘不过气儿,她告诉他,喝咖啡又不是喝啤酒,哪用得着干杯的!

喝完咖啡后,他们又点了双份牛排和一瓶红酒。

等买单结账的时候,侍应说:“一共三百二十五。”

梶男低头从裤兜里掏钱时嘀咕了一句:“喔,这么贵喔。”他身上只带了四百块,一下子花去三百二十五,晚上看电影的计划泡汤了。

“我来付吧?”胖姑娘细着嗓子说。

梶男惊讶的看着她,她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眼神躲躲闪闪。

“你来付?”梶男说。“也好,也好。”

一听“也好,”胖姑娘立刻气吁吁地,脸色煞白。梶男并没有看出异样,他依旧兴高采烈自言自语道:“今天带的钱少了,待会还要去看电影。你先付也是可以的,我明天把钱补给你。”

胖姑娘看也没看梶男,直接把钱丢给侍应后,扭头便走。

梶男从侍应手中接过五元找零后,追逐出去,胖姑娘已经在过马路了。梶男穿过挤攘的人群,追上去举着五块钱说:“别走那么快,还有找零呢。”胖姑娘回过身,气急败坏地指着梶男的鼻尖吼道:“你给我滚开,你个吝啬鬼!”梶男举着一只拿着五元钱的手,呆若木鸡,伫立在原地。他又一次恋爱失败了。不仅如此,从那以后他还获得了一个坏名声,吝啬鬼。倒霉催的梶男,情场遭了霉运似的,坎坷晦暗。这下,梶男对于爱情彻底心灰意冷了。



二、栗子小姐

栗子是个小姐,从事非法的营生。干这一行的大多有几分姿色,或者闪光之处。要么脸蛋漂亮,要么身材凹凸有致,要么温柔,要么泼辣,要么就是活儿好。栗子小姐竟然每一样都占了。据此,你可以想象她在行业里有多吃香。但是,栗子作为一名小姐,也有自己的品味和审美,对于客人并非来者不拒,全盘接受。她仰仗着自己的优势,对于客人挑三拣四的,粗俗的、鲁莽的、自大的、脏的、怪的,全都不在她的接纳范围之内。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套自己的规定,每天只接两个客,价位略高,完事后就下班回家。有一次鸨母对她说:“栗子啊,如果你不那么讲究,早就发财了。”栗子住在草裙巷子,她工作的地方在另一条街,两者相距不远。她爱干净,鸨母给她提供的场所她有点嫌弃,因此,接到客后,她通常就把客人带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内。

栗子平时是一个人住,偶尔她的同行闺蜜会过来玩耍,但这种情况不多见,她的闺蜜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除去工作期间,很少团聚在一起。她租住的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位于一栋六层居民楼的第三层。建筑有些老旧,没有电梯,楼梯的扶手是铁质的,已经锈迹斑斑,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无人清理。可她的房间内却非常清洁干净,几乎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她是个讲究的人,对生活的细节也不例外。

梶男住在她的隔壁,二者的门墙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确切说,若非那一次迎面相撞,梶男并不知道隔壁换了个新邻居。那次是梶男下班回来,爬完三层楼梯,快走到门口时低头找钥匙,这时侧面邻居那扇门攸然开了,风风火火走出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件连身黑色紧身裙,柔顺光滑的头发垂在肩头,一身扑鼻的清香。她神色匆促,似有急事,把门甩上后迈步便走,正好和梶男撞个满怀。她抬头看了一眼梶男,说了声对不起。梶男愣了一下,然后让开道,让她通过,她走过后,梶男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准备开门。突然,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你就住隔壁?”那女人站在楼梯转角处,向上望着梶男。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衬托出一种柔和之美。

梶男停下来转过身,慌乱的回答说:“是啊。”除了问路,他还没遇到过主动找他说话的年轻女子,何况是那么漂亮的女子,因而他显得有些紧张,抓钥匙的手松懈下来,紧紧攥着一侧的衣角。心脏砰砰直跳。

那女人指指自己的房门说:“我叫栗子,住你隔壁。”

梶男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挤出一抹笑意,抓挠着脖颈故作轻松说:“你——,你好。”

栗子仿佛看出来他的紧张了,她咬着嘴唇强忍着自己不笑。但她实在忍不住,梶男挂在脸上的那抹生硬的笑意实在太逗人了。还有他那故作的轻松语气,也令人忍俊不禁。她阅人无数,仅凭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就能够窥知对方的真实内心。从梶男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还是白纸一张,是那种和陌生女性多说一句话就面红耳赤的男人。她必须要立即离开了,不然她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很没礼貌的大笑起来。于是,她扶着楼梯扶手,匆忙的拾阶而下。下了一层楼后,梶男听见下面的楼道里传来一阵碎银般的清脆笑声。他把左臂抵在门上,右手扭动钥匙,真正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庞。门开了,梶男准备迈入时,楼外的巷子里传来一句问话:“你叫什么名字?”是栗子的声音。

“梶男!”由于对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梶男也已卸除了精神枷锁,所以回答得简洁有力。

那是梶男与栗子的第一次相遇。彼此都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栗子是何时搬来的,梶男尚不清楚。如果不是那天打了个照面,他还以为隔壁住的还是那对中年夫妇呢。那对中年夫妇何时搬走的,他也不清楚。他早出晚归,白天几乎不在家里。和栗子相遇的那天,因为当天生意不好,田老板让他比往日早了一点下班,后来连续几天内,他都没有再撞见栗子。

栗子是晚出早归,和他的作息相反,他当然难得一见了。

直到有一天深夜,梶男被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惊醒了。他从猫眼里窥视外面,看到是栗子小姐,整个人没来由的一下精神起来了。他跑回卧室,穿上衣服,走到洗手间朝镜子里瞄了一眼,又拧开水龙头,把手淋湿后,抬起手小心翼翼抚平睡乱的头发。做完这些,他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有事吗?”梶男假惺惺的揉着眼,打个哈欠。

他的小心思逃不过栗子的慧眼,他穿得齐齐整整的,一丝不苟,头发也显然被精心打理了。却装作迷迷糊糊刚醒来的样子。栗子不忍戳破他的掩饰,她直奔主题说:“抱歉,打扰你休息了。我的钥匙忘带了,我要从你的阳台上过一下。”

梶男客厅外侧的阳台和栗子卧室的窗台相距两尺远,踩着阳台可以勾住窗台的窗框,抓住窗框就能跳到窗台的台面上。梶男带着栗子走到阳台,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攀援过去的线路,然后对身后的栗子说:“我去帮你开门吧。”栗子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可以搞定。”

梶男不由分说开始行动起来,他攀住阳台的墙体,跳上去,接着走了几步,他朝楼下的看了一眼,不禁一阵晕眩,他有点恐高。三楼虽然不算很高,但也足以让人心生畏惧,可以肯定的是,失足掉下去,非死也残。他克服内心的畏惧,抓住对面的窗框,长舒一口气,跃了过去。他成功了。没掉下去。他沿着狭窄的窗台缓步移动,向里推开窗子,爬进了栗子的卧室。卧室不大,但却很温馨,有淡淡的馨香,靠窗的地方摆着桌椅,上面垒满了小说书籍,还有一只盘子大小的立式镜子,各种化妆用品。床上被单叠得齐齐整整,枕头摆放得也中规中矩,右侧的床头柜上坐着一只淡褐色的大号的泰迪熊公仔,甚是可爱。左侧的床头柜上安放着一盏绿色的小台灯。

梶男从栗子的卧室内走出来,给她开了门。

一进门栗子就说:“谢谢你啊,麻烦你了。”

梶男挠挠头发,羞涩地说:“不用客气。”随后他又补充说:“那,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栗子立即道:“别啊,坐会嘛。”

栗子举举手中的一盒螺蛳:“一起吃。”

梶男现出犹豫之色,栗子有些失望的质问说:“你介意吗?”

“啊,不是。不,不介意。”梶男快速回答。

“那就把门关上。”

梶男留了下来。

栗子在进浴室之前,给他开了两瓶冰啤酒,打开电视机,又拿了些零食给他吃。他不爱吃零食,那些零食他一包也没拆开。而那盒螺蛳也敞开着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他也没去动。他有些拘束,只是时不时轻轻的喝一点啤酒,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他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身体略微向前伏着,几乎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从小到大,他还从没有过和异性共处一室的经历,他的紧张是可以理解的。眼前的电视机里放着他喜欢看的古装剧《琅琊榜》,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眼睛虽然在盯着屏幕,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脑子里思绪凌乱,简直像是在做梦。可不是嘛,夜深人静时分坐在异性家里的沙发上,可不就是像在梦里嘛。

栗子从浴室走出来,身上裹着一件浴巾,潮湿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她显然卸过妆了,面目虽然没有之前那么闪亮夺人,但却另有一种清淡雅致的美感,并不输于前者。她在梶男旁边坐下,抓起一只酒瓶,把两只玻璃酒杯倒满。她举着酒杯对梶男说:“来,干一杯。”梶男拿着酒杯和她碰了。

放下酒杯,栗子侧着脑袋说:“话说你叫什么来着?梶,梶男?”梶男点点头。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栗子笑着说,“是谁给你起的?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在栗子说话期间,梶男的双手一直交叉在一起,右手拇指扣刮着左手的食指。当栗子问完他的名字后,他停下来,把投注在双手上的目光转向栗子。他异常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都不是。”

栗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仍然是一副天真的语气追问:“怎么回事啊?”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们。”梶男有点伤感。

“哦。”或许意识到什么,栗子赶紧转移话题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闻不出来?”梶男诧异道。

“闻?”栗子不解地问。

“是啊。”

说话间,栗子当真伏在梶男的胸口细细嗅起来。梶男被栗子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了,只感到胸口一紧,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同时一股美妙的香气钻入梶男的鼻孔,他立即大脑缺氧般陶醉于其中,如坠云雾。“什么也没闻出来啊,”栗子抽回身坐正,若无其事说,“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梶男暗想,或许是晚上洗澡用了太多香皂的缘故,把鱼腥味给洗没了。

“我是从事宰鱼工作的。”梶男老实交代。

“宰鱼?宰鱼也是一门工作?”这下轮到栗子诧异了。

“是啊,”梶男说,“我都工作八年了。”

“我从没听说有宰鱼这种工作,你是在哪工作的?”

“就在青门菜市场,”梶男说,“菜市场北门左转走到头,有一间简易的活动板房,我平时就待在那间小屋子里。顾客提过来鱼,我就帮着宰了。”

“我没买过生鱼,所以我没在那见过你。”

“我也没有在菜市场见过你,你很少去那里吧?”

“是的,”栗子说,“我从没去过。”顿了片刻,她又说,“我都是叫外卖,有时候直接在饭馆里吃了。厨房里锅碗瓢盆都有,只是一个人,懒得做也懒得收拾。”

梶男点点头,表示明白。

“那你是从事什么行业的?”梶男把怀在肚里的好奇吐露出来了,“平时总是难得见你一面。”

“你没见过我?”栗子问。

“没见过,”梶男如实说,“就上次撞个满怀。”

“那次不算,”栗子摇头说。“之前,在那之前,你没见过我?”

“那就没有了。”

“也难怪,”栗子似乎若有所思,“你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哦,没什么。”栗子倒酒掩饰说,“来,咱们再喝一杯。”她撇过了梶男的问题。



三、堪仔兄弟

阿堪和阿仔两兄弟有多年室外装修的经历,身体灵活,臂力强劲,善于攀爬。三年前,因为一场事故,同事王进财从十一楼坠落身亡,即便曾幻想过多次安全绳断裂坠落身亡的场景,但当亲眼目睹同事死亡的惨状时,兄弟二人的心灵震动很大,打击也很大。脑子一热,暗暗下了个决定。几天后,他们领到当月的薪水,不顾老板的挽留,果断辞职了。

几个月后,他们身上的钱花光了,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兄弟俩都是小学学历,唯一的技能就是室外装修,当时他们走投无路,又有点后悔当初的抉择了。觉得不该那么匆促就下决定。他们想这下倒好,只能去建筑工地上找点活儿干了。干了没几天,又受不了了。他们在工地上一无所长,只能干那种又苦又累的体力活儿,两人体力都有些吃不消。

他们后悔极了。厚着脸皮回到装修公司,向老板申明来意,也就是说想回到之前的岗位上。老板夹烟的手一挥,弹弹烟灰,一反常态说:“想来来想走走?当本公司是福利院?”他有点气恼,也可以理解,因为他当初培训他们兄弟俩时没少费工夫,耗心血;他们那天突然提出辞职时他差点蒙了,他待他们可不薄,他还以为他们是在给他开玩笑。当天是愚人节。他当时试着挽留他们,并提出可以适当加薪,然而没用,他们铁了心要走。他大失所望,觉得自己投注的心血白费了,他们肯定另攀高枝了。他从那时起,就对他们俩有了厌恶感,认为他们是那种不靠谱靠不住的人。

兄弟俩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离开了装修公司,决定去别的装修公司碰碰运气。当给他们面试的人看了他们的履历,问他们为什么辞职的时候,他们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们不善于撒谎和遮掩,结果,他们的求职请求被屡屡退回,拒之门外。他们彻底灰心和绝望了。

在此之际,路过报刊亭时,一张报纸的标题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天网恢恢,本市一入室盗窃团伙被连窝端。”他们花钱买下了这份报纸,坐在路边读起来。有些字不认识,直接跳过,或者根据句意蒙出来大概。这篇报道不仅没有让两人引以为戒,当作反面教材,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某种潜在意识,邪恶的本质。他们决定铤而走险,大发不义之财。

由于有多年的室外装修经验,二人走高爬低的身手很是不凡,破窗而入更是不在话下。为保安全起见,他们行事谨慎,总要踩好点,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展开行动。他们惯常对于单身人士下手,那样就算当事人被惊醒,人单力薄,也不至于愤而反抗,殊死搏斗。通常情况下,在匕首的威逼之下,他们甚至会主动配合,老实交代出钱财的藏储之处。至今,他们已经犯下多次案子,或许是命不该绝,他们尚且逍遥法外,未被绳之以法。

最近他们瞄上了一个年轻靓丽的单身女子,通过几天的踩点,他们发现她是一个人居住,每天晚上出门,凌晨归来。他们跟踪过她一次,摸清了她的身份,是个小姐。这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觉得,凭借她的姿色,一定攒下不少钱(实际上,这是个误区)。在他们两兄弟看来,她是块油水很多又容易吃下的肥肉。而且,她的姿色,也不免让他们动心。

有一次深夜踩点,隔着一层纱布窗帘可以看到,那个女子曼妙的身姿在房间里若隐若现,晃来晃去,十分诱人。弟弟阿仔就对哥哥阿堪说:“她好美啊。”

哥哥问道:“想?”

弟弟毫不犹豫地说:“嗯。”



四、梶男的假日

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照例是去上班,进入菜市场,进到自己的宰鱼屋里,接过顾客递来的鱼类。刮鳞、去腮,剖开鱼腹,取出杂乱的内脏,只留下冲洗干净的鱼泡,塞回鱼腹。有时有的顾客会要求他把鱼肝也保留住,他会遵照他们的意思,把鱼肉冲洗后,把鱼肝装进空荡荡的鱼腹里。还有的客人会要求剁碎,把鱼肉剁成碎块。当然,他也照办。在外人看来千篇一律的宰鱼生活,他却过得有滋有味。他的耐性是极好的,对于生活标准的需求也不高。田老板总是在人前人后禁不住夸耀说,寻到宝了。他口中那个“宝,”自然指的就是梶男。梶男从不要求这要求那,不要求加薪,不要求假日,也从不抱怨。多年来,田老板还从没有见梶男发过一句牢骚话。即便在严寒的冬天,也是一样。冬天的时候,气候寒冷,水很冰,梶男的手掌布满冻裂的裂纹,手相惨不可睹。即便如此,也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依然还是那么踏实勤奋,早出晚归,默默无闻。

那天偏下午的时候,梶男低头宰着一条草鱼。他把鱼宰好后,装袋打包,递给客人。客人离开后,他拧开水龙头冲洗刀具和案板,案板上粘着鱼肠和鱼血。收拾妥当后,他把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干,坐下来,等待下一个顾客。他每天要宰好几百条鱼,多时上千条。有时忙起来连坐的空当都没有。

栗子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根本没注意到,总之,栗子把一条青波丢在案板上后,梶男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发现栗子来了,惊讶地眼珠溜圆。“你,你怎么来了?”梶男不敢相信。

“我怎么就不能来啊?”栗子反问道。

“不是,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梶男操起刮鱼刀,熟练地刮着鱼鳞。

“我来买条鱼,顺便看看你。”栗子微笑着说。

梶男剔除鱼鳃,把鱼肠也清理出来。他冲洗着那条一斤多重的青波,嘴角带着笑意,面容十分喜悦。他说:“你会做鱼吗?”

栗子一嘟嘴,仰着下巴说:“当然,可不要小瞧我喔。”

梶男把鱼装袋打包,递给栗子。宰鱼的过程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到这时,梶男才后悔,后悔宰得太快,不得不和栗子道别了。栗子接过宰好的青波鱼后,也没怎么逗留,但她说了一句让梶男激动莫名的话:“下班了来喝鱼汤哦。”

梶男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追问说:“你晚上不是要出去吗?”

“傻瓜,我休息了。”

“休息?”

栗子凑近梶男低声说:“生理期,懂吗?”

梶男是懂得的,在懂得的一瞬间,臊得满脸赤红。脸红,脖子耳朵也红。

栗子走后,梶男无心工作了。宰鱼时,甚至把食指割破了。鲜红的血在案板上洇开,像一朵硕大的梅花。八年来,他首次出现心不在蔫的状态。早在几天前,田老板就觉察出了异样,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没有找出使梶男起变化的缘由,所以才一直闭口不提。可是就在刚刚,在栗子与梶男交谈的时候,他明白了。栗子就是症结所在,是她在左右梶男的心弦。他再清楚不过栗子的身份,有一次,他用钱和栗子的肉体有过交易。当然,这件事他谁也不会告诉,亲友不会,妻子不会,包括梶男也不会。他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发酵,发酵,变成一汪清水,排出体内。他走来开导梶男,他可不想梶男心思涣散,为一个不值得付出的女人成为一个工作怠慢的员工。他直戳要害说:“梶男,你不能对她产生感情。你要知道,她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女人。”

梶男低着头,一声不吭。但他在听,在听田老板的劝说,他知道田老板所指的是栗子。关于栗子的一切,他都想了解。“她不干净。”田老板总结说。“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梶男大概猜到了。栗子每晚出门这一现象就是力证。但他内心挣扎着不愿意承认,除非,除非他亲眼目睹。在此之前,他情愿自我蒙蔽,宁愿相信栗子从事的是一份正当的工作,只是需要上夜班而已。他有些颤栗,肩膀微微耸动着。

“田老板,”梶男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想请两天假。”

他的语气从容、冷静,有一种让人无法否定的决心掺杂其中。

沉默半晌,田老板开口说:“好吧,你休息一下也好。八年来,你还从没有主动提出过休息。看来你是遇到些事情了。好好休息两天,我刚刚说的话,你也好好想想,考虑考虑。毕竟是过来人的经验,没坏心,全是为你好。看你单纯,怕你误入歧途······”

梶男陷入极其凌乱的状态中,一方面,他迫切想走进栗子的生活,打开她的内心,住进她的心房;一方面,他又害怕果真像田老板说的那样,她从事着不正当的职业。他陷入纠结的胶着状态里中了。但很显然,目前前者取得了优势,战胜了后者。这一点从他请假就可以看出来。他请假的目的不是为了反思反省,而是为了走近栗子。栗子的生理期不用去工作,他刚好可以和她待在一起了。自从上次深夜促膝而谈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撞见栗子(除了刚刚栗子买鱼一事),是两人的工作时间差导致的。见不到栗子,梶男就会心神不宁,一连几天不见,梶男可谓是备受煎熬之苦。恰好适逢栗子生理期,他可不愿错过这次走近栗子的机会。

下班回到家,他没有立即赶往栗子的住所,而是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头发、脸颊、身体、指甲,都用香皂细细洗了一遍,确保没有鱼腥味后,才走出浴室,穿上一身新换洗的衣服。衣服在阳台上晾晒过,散发出阳光的味道。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思考着要不要去敲栗子的房门,假如说栗子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他去喝鱼汤,那岂不是很尴尬?如果不去的话,是不是又有点不守信用?他又纠结起来了。好在这时栗子主动敲响了他的房门,敲门声帮他解决了一个去还是不去的难题。答案自然是,他去了。

喝鱼汤仅仅是喝鱼汤,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为了做好这碗鱼汤,栗子可是下了大工夫。她翻烂了整整一本食谱,里面做鱼汤的方式有几十种,最终她选择了一种简单易行的制作方法。做出来的汤,清淡,清澈,清白,滋味爽口,毫无腥味。梶男一口气喝下两碗,又吃了一些鱼肉,鱼肉煮得很烂,很有味道。他边吃边喝,喝完一杯,栗子又给他满上一杯。栗子虽然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吃,自己并没怎么吃,但脸上却洋溢着少有的快乐。他们不时交谈,气氛融洽。梶男逐渐适应栗子对自己的好了,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拉近。梶男觉得,栗子对他的好,不仅不图什么,相反还有一种珍贵的真诚在里面。这一点区别于其他人。

先喝的葡萄酒,一瓶见底后,又喝了一瓶冰啤酒。两瓶酒下肚,梶男渐渐头昏起来,他的酒量本就不大,何况又是两种酒掺和在一起喝,再加上心情有些亢奋,难免产生了醉意。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往下掉,他知道撑不住了,于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卷着舌头说:“我有点多了,先回去睡了。”栗子上前扶着他,送他回去。他掏出钥匙,捅了几次锁芯,都没捅进去,栗子帮他开了门。他扶着门框,迷迷糊糊地问:“栗子,你告诉我,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栗子一愣,神情有些紧张,不过这些梶男都没有注意到,他醉得不着边际。栗子说:“明天,明天等你清醒了再告诉你。”其实第二天,梶男清醒后,没有再问,栗子也没有再提起。

梶男在关门的一瞬说:“栗子,我请假了。”

“你有事要处理?”

“有。”

“什么事?”

“陪你解闷。”

第二天梶男醒来,想起昨晚说过的话,立刻感到面红耳赤。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穿戴整齐,下楼吃了早餐,又买了一份打包回楼上。他轻轻敲响栗子的房门,栗子揉着睡眼给他开了门。她瞪大眼睛,指着梶男手里的打包袋:“那是什么?”不出所料,梶男回答说早餐,包子和豆浆。栗子几乎从来不吃早餐,早餐的时间她通常在睡觉。但今天是个例外,洗漱之后,她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豆浆杯一手拿包子。她咬了一口包子,是砂糖馅的,她最喜欢的一种,排在第二的是蔬菜馅。她难以置信说:“你真的请假了?”

梶男坐在一旁,倚在沙发靠垫上。“是真的,有两天时间。”

“你准备怎么分配?”

“想着陪你出去转转。”

“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

“有什么区别吗?”梶男疑惑不解。

“哈哈,”栗子说,“的确,也没有区别。”

吃到最后一只包子时,栗子吃到了猪肉馅。她不喜欢吃肉馅,皱着鼻子说:“怎么有个肉馅的,你帮我把馅子吃了。”她举着咬开一口的包子,梶男凑过去把肉馅吃了。她则把剩余的皮儿吃了。

栗子去到卧室换衣服、化妆,梶男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等待。非比寻常,今天栗子好像有点拿不准主意,她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的试,每试穿一件,就走出来给梶男看。梶男每一件都说好看,栗子就说他拍马屁一流,就是没主见。这有点冤枉梶男了。他确实觉得栗子穿每一件衣服都好看,都很搭配,他说的是实话。她的身材和脸型天生就是为穿衣搭配而生的。最后,栗子一锤定音,敲定了今天的风格。她上身穿蓝白条纹的带袖宽衬衫,下穿淡蓝色牛仔毛边短裤,脚穿白色休闲鞋,她的眉毛细而狭长,像柳叶,似新月,鸭蛋形的脸颊上扑了一层薄薄的腮红,显得更加红润通透。整体看来,娟秀雅致,清丽脱俗,楚楚动人。对比起梶男,无论从气质上,还是穿着上,栗子都要高出一大截。梶男的装扮很平常很不入流,他和很多平凡的男人一样,追求的是一种简单方便,让他像栗子一样,为挑选一件出门的衣服而折腾大半个小时,他是如何也干不出来的。

在即将出门之际,栗子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梶男应声停下来。

栗子从斜挎在腰间的包里取出一只折叠的小镜子,她对镜照了照,又对梶男抱歉似的咧嘴一笑说:“还要再等一下,我要补个妆。”她取出一只睫毛膏,对镜翘起睫毛,润饰一番,睫毛变黑而且变浓了。确实比之前要更加好看扎眼些了。她又拿出一只唇彩,轻轻在唇间点了两下,然后抿起嘴唇,使色泽在嘴唇完全化开。栗子站着补妆,梶男就在一旁看着,他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一个女人化妆,因此他看得一丝不苟,栗子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悉数被他收入眼底,刻入脑海,成为经久不忘的记忆。

在人群密集的游乐园里,栗子是绝对吸睛的存在。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频频回顾她,张望她,目光始终聚集在她身上。相反,梶男虽然走在栗子的一侧,但却是被忽视的存在,是多余的角色,根本无人把他放在眼里。就算有人把他看在眼里,匆匆撇过一眼,也是带着鄙夷不屑的神色,似乎心里在说,这么美的女人怎么会和这种家伙待在一起。起初,在这种有色眼睛的逼视下,梶男感到有点不适,有点自惭形秽的念头,但很快他就发现,栗子根本不把那些人投来的目光放在眼里,仿佛他们和他们的目光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只对梶男热情洋溢,对其他的那些路人根本不屑一顾。梶男丢掉了内心的包袱,感到十分踏实和满足,于是步履轻松,话语也密起来了。

“你来的多吗?这儿。”栗子问。

“不多,”梶男说,“很少来。”

在经过旋转木马的围栏时,梶男收住脚步。

“去玩一把?”梶男提议说。

“你喜欢骑木马呀?”栗子笑道。

“不好说,我还从没有骑过。以前来这里,只是呆坐在休息区的座椅上,看着人们玩,自己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没兴趣?”

“不,是没激情,没动力。只想做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其中。”

栗子隐隐意识到梶男身上的变化,从他主动提出骑木马可以看出来,他在变化。在此之前,或许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深埋于苦寒之地的蝉蛹,而不知自己实际也有鸣蝉的身份,以为自己是包裹在坚硬的卵壳里的蝶蛹,而不知自己也有成为飞蝶的可能。他在蜕变着,在获取另一种新生,在他潜意识里渴望已久的新生。

骑在旋转不已的木马上,梶男只觉天旋地转,人影幢幢,如梦似幻。他闭上眼睛,依稀听到故乡春汛时期,山河解冻浮冰破裂的脆响。当栗子以为他不舒服,伸手来握他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她的手。栗子发现,他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走出游乐园时,已近中午,两人都有点饿了。路边刚好有卖凉面的小摊子,栗子拉着梶男去吃凉面。梶男边走边踌躇着,他望着马路对面的一家餐厅,想着是不是应该去餐厅里吃。有过前两次恋爱失败的教训,他不想再次因为吃东西而失去栗子。即便他和栗子的关系还很暧昧,说不清是恋人还是友人,可就算是友人,他也不想失去。在他思索之际,栗子已经买完单了。他偷偷观察栗子的神色,发现她笑得还是那么开心,那么自然,没有半点不快的迹象。终于,他在心中得出结论,栗子是和她们不一样的。

下午他们去郊外爬山了。

在暮霭时分,他们抵达了山顶。

天空黑蓝,群山巍巍。夜归的候鸟在天际间游弋,叫声渺远空灵。

后来,他们坐在山顶的凉亭里等待夜幕降临。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萤火虫。然而,那天晚上郊野的萤火虫十分稀少,他们只看到了零星的几只。趁栗子不注意,梶男抓住两只萤火虫,装在他早已准备好的褐色小瓶里了。他把瓶子悄悄塞在口袋里,打算给栗子一个惊喜。

回到市区,他们在一家烧烤摊就坐了。点了肉串和蔬菜,以及四瓶啤酒。他们边吃边聊,为这一天的尽情的游玩感到心满意足。期间,梶男讲起自己两次恋爱失败的经历,栗子笑得合不拢嘴。她说:“那不是你做得不对,只是你和别人做的不一样而已。她们不理解你罢了,不是你的错。”梶男也谈到了曾在咖啡馆用咖啡干杯的情景,她说:“真是傻瓜,哪有用咖啡干杯的,怪不得那群女孩笑话你。”梶男谈自己谈得越多,她反倒越觉得梶男可爱。她没有觉得梶男哪里有不是之处。

梶男去买单时老板告诉他,已经有人付过了。原来栗子趁着梶男去厕所的间隙,已把账结了。梶男抽出三百块钱给栗子,栗子拒不接受。梶男说:“应该我请的。”

栗子把手背到身后连连摇头说:“不对。骑木马是你请我的,现在理应我请你才是。”

他们徒步走回到位于草裙巷子的住所,奔波了一天,两人都有些倦累了。楼道里,他们各自开了自己的房门道了晚安后,梶男让栗子闭上眼,栗子乖乖闭上了。梶男把一只小瓶子塞在了栗子的掌心里,然后迅速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他长舒口气,背靠在冰凉的房门上,过了片刻,他转过身趴在猫眼上看栗子的动静。只见栗子把那只小瓶子捧在眼前,瓶里的萤火虫发出暖暖的橘光,光芒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灼灼如星。

第二天,他们依然出去玩了一整天。先是去的电玩城,玩了射击,玩了投篮,在这两项上,梶男的沉着占了上风,他的命中率比栗子高。但当栗子拉着梶男跳上跳舞机时,由于围观人群较多,梶男胆怯了。他从没玩过这个,他的肢体动作十分僵硬,思维也跟不上节奏,只觉得屏幕上的图标闪烁得太快。而一旁的栗子却跳得很有水准,每一个步点都踩得无比准确,肢体动作也堪称完美。他不得不惊叹,也不得不佩服,惊叹栗子舞姿的优美,佩服栗子心态的从容和思维的敏捷。临走之前,他们玩了推币,先开始还赢了点,听着游戏币哗哗哗淌出来的声音,他们开心极了。可是好景不长。半个钟头后,一小筐子游戏币,输得一个也不剩了。当晚他们去看电影,梶男试探着摸到栗子的手,然后轻轻握住,像握着一枚易碎的珍贵之物似的小心谨慎,提心吊胆。栗子没有拒绝,仿佛浑然不知,眨也不眨盯着大银幕。



五、豺狼之夜

两天的假期转瞬就过去了,一切回归正常。梶男又要去工作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时间的针脚给调慢些,慢到永远都沉浸在那两天的假期里。在那两天的假期里,他体验到了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乐,难以忘怀。在宰鱼的时候,他的脑海不再空洞洞一无所有,而是浮现出了栗子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们从认识到目前为止的点点滴滴。

四天后,栗子也去工作了。

他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连续三天了,梶男都没有见到栗子。每晚他睡不着觉,就会胡思乱想,想着栗子每晚出去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是不是真的像田老板说的那样呢?阗无人寂的深夜,每当听到楼道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梶男都会猛然从床上坐起,心中有股冲动,想去一探究竟,看看栗子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但他总是在最后关头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太害怕,太害怕,害怕自己因此而失去栗子,远离栗子。

有一次他实在没能忍住,向门口走去。门外楼道里是有意压低的交谈声,虽然声音被压得很低,但梶男还是听出来那是栗子的声音。她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话。梶男趴在门上,透过猫眼看出去,果然,他猜对了。栗子打开房门,两人并肩走进去。

梶男瘫坐在地上,如一堆散架的朽木。

随后的几天里,他发现每天晚上,栗子都会带不同的男人回来。十多分钟后,男人离开,栗子出来把男人送下楼道。即便有所心理准备,梶男还是难以接受栗子是小姐这个事实。他变得郁郁寡欢,萎靡不振,食欲也很不佳。睡眠质量也呈直线下滑。晚上他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栗子,只是这时的栗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了。栗子再在他脑海里出现时,已变得虚假、淫秽、面目可憎,被不同的男人拥抱在怀。他开始做噩梦,甚至梦到一个秃顶的极其丑陋的男人,满嘴满脸都在腐烂,蛆虫横行,口中发臭的绿色的涎水流淌在栗子的全身,到后来,整张床都被绿色涎水淹没,栗子被覆盖在涎水之中。

他逐渐躲避栗子了。

走在巷子里,他会专心留意着,如果看到栗子的身影,他就转身调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避免两人擦肩而过。更多的时候,他就算下班了,也不回公寓,只是猫在附近的一处角落,暗中观察,非要等栗子走出去上班后,他才现身快步跑回公寓,锁上门,拉上门链。栗子或许觉察到什么了,有天晚上她来拍梶男的房门,梶男倚在房门上,痛苦的合上眼,拒不开门。门外的栗子哑着嗓子说:“梶男,你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你在门后,你开开门,我们好好谈谈。”“梶男,你开门。”她的话音里带着哭过的痕迹。梶男硬着心肠,跑回卧室,抱出冬天的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蒙在被子里。接下来的两天晚上,她也来了。但梶男坚决不开门。梶男担心她到菜市场找自己,甚至考虑着要不要辞掉工作搬到别的地方?终究,栗子没去菜市场找他,后来也不再深夜拍门了。

栗子不再打扰他了,一切似乎回归如初,他们仿佛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时,梶男心里另一种声音占据上风了。他开始不能忍受没有栗子的日子了,并且开始念起栗子的好来。他自责自己过于苛刻,过于狭隘,栗子和自己本就不是恋人关系,亦非亲属,根本没有借口和理由对她横加指责和干涉。他为自己的鲁莽草率而愧疚万分,懊悔不已。

夜里他变得异常警觉,整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只豺狼似的谛听着深夜的细微之声。为的是获取一点关于栗子的讯息。栗子犹如人间蒸发一般,没了活动迹象。梶男为了获得一点蛛丝马迹,稍微听到点动静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趴在猫眼处暗中观察着外面楼道。连续几天,她都没有见到栗子的身影,她的声音也再也没听到。他担心栗子寻了短见,几欲去叩响栗子的房门,但还是无法鼓足勇气。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跑到阳台,趴在阳台上张望栗子的卧室。卧室里每晚都有灯亮起,到了凌晨,才关掉。虽然有窗帘阻隔,看不真切,但知道栗子还好好的在里面,梶男就放心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梶男都要坐在沙发上等待,时不时走到阳台看一眼,直到栗子的卧室的灯光熄灭后,他才返身自己的卧室,栽倒在床,和衣而睡。

有一天深夜,梶男像往常一样,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等待栗子的灯光熄灭。那天他有些困倦,为了使自己打起精神,他给自己冲了杯浓茶。凌晨一点左右,梶男再次走到阳台时,发现栗子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她卧室的窗户敞开着,轻柔的纱布被晚风吹拂微微摆动。天空一轮圆月,散着清辉,淡薄的云絮在碧空中安详漂浮。众多星辰之中,梶男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了豺狼星座。他不懂星座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它。

他回到客厅不久,听到楼外有窸窣的异响。等他重返阳台时,两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松开安全绳,踩着窗框,跃入了栗子的房内。他只感到周身的血液在以罕见的速度快速流转,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口干舌燥,喘息剧烈。他攥紧拳头,牙齿和关节咯嘣咯嘣作响。他顿时充满力量,感到前所未有的勇猛,体内的肌肉绷得几乎要炸开。隔壁栗子的卧室里传来一声绝望的惊叫,随后是挣扎声、恐吓声、台灯炸裂声、桌椅倒地声、镜子碎裂声,栗子的声音渐渐小去,只能听到微弱的嘤嘤哭泣。她嘴里被塞进一条毛巾,手被反绑在身后。

梶男从厨房的墙壁上取下一把磨得锋利的刮鱼刀,走回阳台。他的瞳孔里跳动着燃烧的淡蓝色火焰,透出一股森寒之气。他把细长的刀子叼在嘴里,攀住阳台的外墙,跳上去。他又一步跃到栗子的窗台上,从嘴里取下刀子,拿在手上,翻窗而入。他像一只嗜血的豺狼,见到了自己的猎物,毫不犹豫冲上去。每天成百上千条杀鱼的经验,使得梶男对于刀子的运用技法早已烂熟于胸。他挥起刀子直取要害,毫不拖泥带水。寒光一闪,那个名叫阿仔的家伙只觉脖子一凉,刚刚脱下的裤子都来不及提,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哥哥阿堪大受震惊,他看清梶男那张阴森可怖的脸了。这更让他颤栗如抖,拿刀子的手也摇摇晃晃。月光下,梶男的面容毫无表情,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明白,眼前这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还是要拼死一搏,为他倒下的弟弟。他红着眼睛挥着匕首向梶男冲去,梶男用刀子抵开他的匕首,反手一刀,插在他的胸口。他站立片刻,后退一步,轰然倒下。只是他至死也想不明白,为了这次的行动,他们做了十多天的暗中观察,并没有发现潜在的危险。他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手持利刃的男人,这个猝不及防的闯入者,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

浩瀚无垠的星空中,豺狼星座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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