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病房总是充斥着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虽已到了立冬时节,可狭小的病房里还是显得闷热而局促。母亲的病情虽不算很严重,但是手术过后,伤口的缓慢愈合和重复感染让她很痛苦。肢体不能自如的活动,有时疼得厉害,翻身也无法自己完成。
每日下班的午后去探望母亲,虚弱而憔悴的她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冬日里不太刺眼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窗帘射进来,斑驳一地。偶尔母亲的病痛稍有缓解,她便会拿枕头把腰垫起,眯着眼睛看我,时而不发一语,时而招呼我吃这吃那。看着眼前的母亲,关于她很多的零碎画面也不由的涌上我的心头。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我妈做的饭菜特难吃,清淡无味,品种稀少。每次都是随便划拉两口便丢下碗筷了。其实想来也挺不容易的,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自然是得到了百般宠爱,年轻时甚少做家务。她时常说,家里的扫帚倒在地上即使跨过去她也不会主动去扶起。那时的母亲能在闲里学会几道菜已属难得,又怎能去过多的指责呢。可不懂事的我总觉得母亲应该像别人家的妈妈一样,学学做饭,学学织毛衣,学学缝衣服……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可从来不说什么。
后来长大些,有一次因为课本忘带而回家去取,发现母亲手里拿着烹饪书籍,一个人在厨房叮叮咚咚的捣鼓。再后来,便能变着花样的做十几种菜而不重复。
母亲退休后,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习惯了奔忙工作的日子,突然闲下来,每天不知道干什么,而这样的日子又没有结束的期限,当生活的主旋律消失以后,母亲也变得絮叨和迷糊。
她总是做了一桌子饭菜后才猛然想起我跟她说过晚上不回家吃饭;总把家里的杂物搬来搬去,分类整理,统一存放。过段时日急需其中的物品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放在哪;有重要聚会需体面地出门时才发现衣服不知何时被她送到了干洗店而没有取回来…
这些琐碎的“坏习惯”时常让我沮丧。我很耐心的和她沟通,而她总是不说话,微微一笑,似乎也并不介意,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有一次炖着排骨和汤菜,家里没人,她也并不交代于我们就独自出门去,回来时手上提两箱饮料。到厨房一看,锅底一个大洞,肉和菜黑不溜秋的粘在电磁炉上,透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好在电闸跳的及时加之没有明火,除废了口锅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我回到家后帮忙收拾,埋怨她做事不分缓急。她嘟囔着说突然想起我爱喝的饮料没有了,便出门去买,丝毫不记得早该出锅的排骨…母亲是深知我吃饭爱喝饮料的,没饮料便吃不下饭,从小如此,几乎不喝水。虽然母亲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总督促我改正。但每每喝光之后她就又会及时的买来放好。
对于自恃甚忙的我来说,母亲惹出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乱子越来越让我烦躁,渐渐失去了耐心,对她说话也愈发的粗重和不耐烦。直到有一天,她把我一份重要的资料不知收到了哪,遍寻无果后,工作的不顺和连日来的劳累让我顷刻间像找到了破口一样,统统的倾泻在了她身上……争吵过后,母亲无奈的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不行了,人老了,什么都做不好。我一怔,细微的声音此刻却犹如惊雷炸响一般震撼着我的耳膜。对于责备,我开始后悔,是不是话说重了,是不是肢体语言太过于激烈了,以至于母亲要用“老”来对我进行抵抗和报复。
老,我的母亲怎么会老呢?
小时候发高烧,冬日凌晨,没有出租,没有公交,母亲背起我一走就是五里路,手脚冻得通红却一句怨言都没有时,她不老。一个人默默的在厨房,对照着菜谱一脸油烟的学做我喜欢的菜品时,她不老。只因我一句话便抽出百忙的时间笨手笨脚的学织毛衣,却总是掌握不了技巧,拿不准大小时,她不老。一个人哼哧哼哧把几大箱饮料默默堆在墙角时,她不老。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她腆着脸一处一处疏通关系,受了白眼和委屈也从不说半句时,她不老。
现在,母亲说她老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母亲的“老”是何时发生的。就如时间总是会不经意间悄悄溜走。曾经觉得无比深刻的记忆也会被时间裹挟着一去不返。猛然回头才发现,那纯真的的美好,早已被我遗失在脑海的深处。
小时候,我大多数时间跟在母亲身边。母亲单位福利好,经常会组织各种聚会、旅游。但凡能带上我去的地方她从不落下。由于幼小的我在她身边,很多活动她都没法全身心的投入——同事玩摩托艇,她就带我在海边捉小螃蟹;同事玩碰碰车,她就带我在一旁为他们拍照。我天真的问她,怎么不和同事一起玩。她微微一笑,摸摸我的额头说,我不喜欢和他们玩。年幼的我当真了,以至于每每有同事前来相约,我都会很认真的说,妈妈不喜欢和你们玩。后来,有同事对她说,孩子这么小,总带在身边干嘛,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的,长大了他游山玩水的机会可不会比你少。母亲总是轻描淡写的摇摇头,她说,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觉得踏实。那时,母亲像个不会长大的孩子般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刻都不忍放下。
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这样的母亲是不会老的,即使在匆忙向前的过程中不知何时放开了她的双手,落下了她的脚步,她也一定会在身后紧紧追赶,虽然我从不曾回头张望。
很多时候我总是想当然的认为,如果没有母亲的小乱子,生活不会徒增那么多琐碎的烦恼。可似乎却忘了,在成长的过程中,在年少轻狂时,我带给母亲的烦恼不也一样不少吗?考试不及格,父亲大发雷霆,是母亲帮我解的围;人生第一次喝醉,是母亲帮我洗的呕吐物;深夜回家忘带钥匙,是母亲睡眼惺忪的起床为我开门...
她从不为我惹出的小乱子而责怪于我,无论我犯过什么错,无论我用何种方式,何种语气和她争论,叫嚷,她都从不记恨。只是默默的在我背后编织起一道防护网,在我淘气,任性,忘乎所以而重重跌落时稳稳的把我接住。致使长期以来我都困在自己的思维定势里,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不可怕的人。无论你曾经怎样鲁莽而粗暴的责怪她。
当我看到病床上的她那满头的黑色也盖不住那几缕白苗顽强生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错了。我的母亲是会老的,和天底下其他的母亲没什么不同。她也需要握着一双手,安静的在阳光下散步;她也需要一副肩膀,在疲累时偶尔靠靠;她也会在我生病的日日夜夜悄悄抹眼泪;她也会在“做错事”遭到我的责备后默默承受委屈。
从前我总无视她市井琐碎的生活,常常逃避她的絮絮叨叨,厌烦她的健忘迷糊。直到当我取出堆放在角落里的饮料慢慢啜饮时才默然明了。许多事情也许母亲做的不再如从前利索,记忆力不再如从前清晰,但关于我的点滴,她,从不迷糊。一如那个一刻都不忍放下心爱玩具的“孩子”般,紧紧把我攒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