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听见鸣鸡之声,天边已经亮出晨曦之光,山下十几户农人开始一天的劳作。男人扛着锄头赤脚走在田间小路上,淡淡的阳光尚未温热,路边的小草还浸在露水的湿润之中,农人脚上沾满了泥沙和草屑,脚心传来怡人的清凉。
赤瞳站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双目隐隐泪光涌动。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好而恬静的景象了,细想起来已经有十几年。其实赤瞳的真实年龄比三京还大,他死的时候不过是十五六岁,之后一直以鬼魂的形态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年,心智上没有半点成长。
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对赤瞳而言不过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身在梦中的他神智并不清醒,只凭那强烈的怨念支撑着不至于魂飞魄散。他身不由己地飘来荡去,只要见到合适的人便对其附身,以吸取一点命火维持那虚弱的魂态。尽管这样,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虚弱下去,也许终一天,他会在浓浓的怨恨和深深的遣憾中消逝。
真没想到,昨天还忍受着郑长仙身上那股难闻的酸馊味,今天竟然能再一次拥有活着的感觉,如此惬意地穿行在凉风和阳光中。
这一切多亏那神经兮兮又深不可测的古怪老大三京,那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男人!
而现在这神奇的男人正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半蹲着,气若游丝地向远处的赤瞳喊了一声:“赤瞳,手纸……”
赤瞳刚要上前,却又再一次听见一阵熟悉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着又是三京痛苦万分的低嚷:“还是再等一下吧……”
“老大,这究竟是什么药水这么厉害?”赤瞳又是想笑又是担忧。
“这是月痕那小子发明的驱妖水。之前我遇过几次妖怪,每次都是惊险逃生,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叫他帮忙配出一种可以用来退妖的东西……“
“啵!啵!”又是冒出一阵白烟。
“他说可以配制出一种药水,只要喝进肚子就会释放出妖族难以忍受的气体。因为妖族嗅觉灵敏,用特殊草药调配出来的味道能让他们晕倒。只是没有想到,这药的毒性这么大,让我拉个半死。那小子弄出来的东西经常是这样,确实管用,但是用了之后会有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副作用。上一次是让我吐了三天三夜,这一次,不会又要拉个三天三夜吧?”
“三少爷!月痕把解药送来了!”神音捏着鼻子奔了过来,将手上的小瓶子递给赤瞳,然后又逃命似的跑着离开。
解药交到三京手上之后,他望着那瓶子迟迟不敢喝下。也难怪三京,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更何况他已经被“蛇”咬了个体无完肤。
肚子又是一阵怪响,新一轮痛楚又要袭来了,痛得三京眉目紧闭,看上去可怜至极。
“罢了,反正都这个样子了,总不会有更坏的后果吧……”三京用力咽了一下口水,猛地仰起头,以一副慷慨就义的悲壮恣态将瓶子中的东西喝了下去。
三京眼珠一瞪,骂了一句:“我再也不相信月痕了!”
轰隆轰隆的声音响了起来,农人停下手上的功夫,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不由得疑惑地叹了一句:“这么好的天气怎么打雷了?奇怪,那边怎么突然起了浓雾?这么多鸟掉下来,树和草都调谢了,那是毒雾!赶紧逃命!”
三京被赤瞳背回去,他的脚已经软得使不出力气,身上某个地方经过长久的冲击和高强度的收缩舒张,现在已经痛得如灼如裂,只怕近日内也走不了路。
“月痕啊月痕,是不是上辈子三爷跟你结了什么血海深仇,你竟然要这样向我报复?要是三爷对不住你,你就一剑了结我好了,至于要下这么重的毒手么?”
一路上三京就像丢了魂一样不断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好歹三京的拉肚子也算是止住了,月痕的解药像是一种强力的泻药,一次性将三京身体里残留的药效全部排空,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而这剧烈的短痛也彻底抽空了三京的力气,靠在赤瞳冰凉的后背上,三京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与其说睡过去,倒不如说是晕过去吧。
神音在一棵大树下照料着昏迷中的冷心,远远地见到赤瞳回来了,神音和赤瞳两几乎同时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日头已高,被枝叶打散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三京和冷心的脸上。他俩躺在大树干两侧,身下垫着柔软的小草和落叶。两人都睡得很沉,冷心的脸色已经开始红润起来,而三京依旧苍白。那样的虚弱,真让人担心,这一觉睡下去他就不会再睡醒过来。
“老大不会有事吧?”赤瞳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安慰自己。
神音神色黯然,轻轻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虚弱,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昨天还使出了那么多高难度的术法。云叔说过,使出五行炼魂术之后,三天之内不可以再用术法。可他接着又使出了最强的锁妖术,后来一直勉强维持瞬目神诀,还帮冷心姐姐吸掉鬼气,最后又被月痕的药水折磨成这个样子……”
神音说不下去,脸上滑下两道泪痕,赤瞳向她递去一张擦泪的纸。
“怎么好像有股怪味?”神音微微皱起眉头。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吧。这本来是老大用剩的手纸,被他捏了这么久,总会有些味道附在上面……
“对了赤瞳,你不是鬼仙吗,现在是白天,阳光还这么猛烈,你不怕?”
“好像我现在不太怕阳光。”赤瞳在树荫下伸开手,任一缕穿叶而至的阳光落在自己手心中。“没有灼热的感觉,暖暖的,挺舒服。”
神音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可能跟三少爷传给你的鬼力有些关系吧。不过,鬼仙终究是至阴至寒的生灵,阳光会对你造成伤害,以防万一,你还是先用转魂道回去吧。月痕不是给了你一本书么,你回去修炼也好。”
赤瞳点点头,“那老大他们就拜托你了。”
呼的一声,赤瞳化作一道黑烟就不见了。
神音背靠在树干上,静静望着沉睡中的三京,像欣赏一幅优美的画卷,久久没有移开眼睛。
“昨天只差一点就说出口了,可还是……”
神音轻轻叹了一声,望向远方的天空。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树顶上窜起来,呼地向远处飞起,在明亮的阳光里化作飘移不定的黑点。有风吹过,远近的大树哗啦哗啦作响,无数黄色的叶子飘在半空,像疾飞的蝴蝶。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恬静如此惬意的午后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吧,慵懒地躺在草地上,枕着他的手臂,闻着他的味道,嘴里咬着他买来的鲜花糕。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可怎么像是上辈子那般遥不可及?
那时候我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你说,只能是神音啊。
三少爷,你还记得那些日子吗……
……
阳光慢慢变淡变暗,风也慢慢变缓变静,夜色不知不觉地来临。小虫子们唱着歌儿出来庆祝,翻过那阔大的落叶,穿过那草丛森林。
它们的征途被被陌生的“大山”隔断了,隐隐地这巨大的物体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最勇敢的一只小虫子已经爬上冷心的脸,张开小嘴用力叮了一口。
“啪!”
冷心感到脸上微痛,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借着火光冷心看清了手掌中那一只被打扁的小虫子。
三京正在自己对面躺着,脸色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不过那神色看起来从容而安祥,法相庄严,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
原来这和尚在睡着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冷心姐姐,你醒了?”
冷心坐了起来,看见神音正坐在火堆边上给三京补那一件破了很多个洞的僧衣,一针一线补得极为细致。原来这小姑娘也有一双灵巧的手。
“他呢,怎么样了?”冷心指了一下三京。
“三少爷还没有醒过呢。他累坏了,让他多睡一会吧。”神音怜惜地看了三京一眼,又低头专注于手上的衣服。“对了,冷心姐姐,你应该饿了,我这里有些包子,你吃一点吧。”神音向冷心递过一个小布袋,冷心确实也饿了,道谢一声便拿起一个包子慢慢细嚼。
“神音,三京不是佛门弟子么?怎会道家的术法?”
神音轻笑一声:“他根本就不是和尚嘛,他只是天生就没有头发。”
“那他怎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和尚?”冷心有点不解。
“这个问题我问过长风哥哥,他说三少爷小时候因为自己没有头发而常常感到自卑,也常常被一些小孩子嘲笑。后来云叔把他们带到一个和尚寺,三少爷看到那里有很多光头僧人。他们不仅不会遭人取笑,反而被人尊敬。从那个时候始,三少爷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和尚了,也再不像从前那样自卑。”
“是吗,像他这样的人也会自卑?”想起一些和三京相处过的片段,冷心不由得感到好笑。
“其实,冷心姐姐,虽然三少爷骗了你钱,但我希望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怪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神音红着脸低头,“那天路过那个小镇,我见到有人在卖一些很香的糕点,我问三少爷能不能买一块让我尝尝。他说,喜欢的话就让我吃个饱。所有的钱都用光了,三少爷问我吃饱了没有,那时候我光顾着吃,什么都不知道,冲口而出就说没有。结果,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三少爷又拿回来很多很多的糕点,多得足以让我吃饱。后来我才知道,他骗了你钱才买到这么多。”
说着说着,神音有点着急:“冷心姐姐,就算三少爷是个骗子,但他也不是个坏人。昨天他这么拼命救你,你也看到了吧,他是一个好人呢!”
“放心吧,神音,我已经原谅他了。”冷心微微一笑,又转头望向熟睡中的三京。
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啊。
此刻,三京轻皱着眉,说着低不可闻的梦话,不断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红玉……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