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乾昌
对芳名鼎鼎的范爷,谈不上太多感觉。却喜欢她说的一句话:“我能承受多大的诋毁,就能承受多大的赞誉。”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她说的,不好考证,单就这话说出的道理而言,我个人是赞同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红楼梦里毁誉参半的林黛玉。
红楼梦太有名,所谓人红是非多。是非多不是书里真的有那么多是非,而是这世间本是个势利场、是非场。套用鲁迅先生一句话——这世间本没有是非,谈论的人多了便成了是非。
红楼梦里被是非最多的莫过于宝钗和黛玉。没办法,红楼梦不是那种主角儿自带光环的俗文。如果宝钗和黛玉自带“伟光正”和“高大上”的耀眼光环,不好意思,只好弃之如敝履。
还好,幸运的是,作者是曹雪芹,即便有光环,也会不经意间投射下些许绰绰之影。有缺点的人才是真实的,真实的人才够可爱。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书本身也不适合给俗人去看,虽然最初确是通俗读物。
红楼梦是一面照妖镜。照见自己并不奇怪,因为里面有你心中的至纯至真、至善至美。如果照出了妖,那么就算你把那镜子砸成一万个碎片,这一万个碎片照出的依然是一万个妖怪,却不会让那妖遁于无形。
有多少爱慕黛玉的人,就有多少讨厌黛玉的人。爱慕与讨厌其实不在于她本身的好与不好,只关乎你的喜欢与不喜欢。
对一个人的喜欢与否,莫过于与他相处的感同身受,或者设身处地的品味。问题是,现实里有林黛玉这样的人吗?
没有。
现实里美貌如黛玉者有,可开口往往说的是钻戒豪宅与奢侈品,而不是诗情画意。有其才者不一定有其品,有其品者又不得其貌。而品、才、貌兼得者只有一个黛玉。这样的黛玉只能活在书里和喜爱者心里。
黛玉容貌之美,毋庸多叙。而最可贵者,乃其美貌之下的真与纯。这是大美。
这真,是俗世中人无法直视之真,这纯,是烟火男女难望其项背之纯。
尤其是面对爱情时,她的真与纯让人感佩,让人怜爱。
与宝玉的“情不情”不同,她是“情情”。她哭的是自己的心以及无法确定所爱之人是否明白她的心。因此,所有的刻薄与小性只不过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也难怪,对于在任何一个如水的女儿面前都要尽一份心的宝玉,黛玉的安全感是如履薄冰的脆弱。设身处地想想,有一个被花团锦簇包围着的多情男友,不刻薄小性反而奇怪。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身边连个替她主张的人都没有。礼教约束,又不能越雷池半步。于是,两个相爱的人“你证我证,心证意证”,验证着彼此的心。她对宝玉的爱,是出于灵魂深处相契的真纯之爱。她的刻薄小性并非徘徊于共享单车和宝马奔驰之间的纠结。爱就是爱,与其它无关。这爱的真纯,自然也照出了现实里的虚妄与鄙琐。
真性情是中性的。如果说黛玉是真性情的,那么,宝钗当然也是真性情。自然,贾环和赵姨娘也是真性情。
然而,真性情的下面,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底色。宝钗的真性情是看空以后的返璞归真,所以,她是“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黛玉的真性情是勘破以后对生命自由的向往。所以,她要随花飞到天尽头。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一种摆脱灵魂束缚,通达生命真滴的追求。都是对人生的妙悟,是以智慧和善良为底色的。
有人以李逵的真性情来类比,进而批判真性情者,以赵姨娘的真性情衬托黛玉及其真性情的虚妄。是的,我们不能否认李逵和赵姨娘的真性情,可他们的真性情里没有智慧也没有善良做底色,更没有对人生的通达妙悟。
就像意淫和滥淫皆是淫,痴情与痴欲皆是执一样,这淫与执之间的差别是“知”与“识”的差别,也是“德”与“慧”的差别。当然,也是宝玉和贾赦之间的差别。
真性情对有人而言,是一条美丽的裙子,而对另一些人,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除了对爱情的真,黛玉对其它人也是至诚至真。给送燕窝的婆子和小丫头佳慧的钱,固然说明她的通达世故人情,也表明了她的待人真诚,这一点在对待香菱学诗上也有充分体现。前人已详述备至,这里不再赘述。
当然,在对待刘姥姥的问题上,争执多年依然没有让所有人信服的定论。但对于一个自小深居侯门的贵族小姐,由于不谙人间疾苦,偶出诮语,实难苛责。宝钗不也跟着颦儿起哄吗?这又何尝不是纯真下的无心之伤?
既然黛玉对待爱情和旁人如此真挚诚切,为何还“人多谓不及宝钗”呢?
这要看人多谓的是哪些人。宝钗宝玉、贾家三姐妹等显然不是人多谓之人。而湘云在排除了“情敌”嫌疑之后,和黛玉之间也毫无嫌隙,凹晶馆联诗不是和金兰契一样,是最温馨美好的场景之一吗?
那么,人多谓,大概就是那一众婆子了。可这大观园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入了这一众“鱼眼睛”的“青目”。锦上添花、溜须拍马她们是信手拈来,看人下菜甚至落井下石不也是手到擒来?正经的主子迎春被她们骑在头上耍,刺玫瑰探春协理荣国府伊始她们还要等着看笑话的,甚至凤辣子都说如果不是她厉害些,不知被这些人怎么整治呢。至于晴雯司棋瞬间香消玉殒那不是平常吗?可她们对鸳鸯就不敢明目张胆,太岁头上的土,她们不敢动。但背后议论谁敢保证就没有。那么,议论寄人篱下的黛玉就不能叫做猜测了。所以,你可以说黛玉对周瑞家的是刻薄,如果理解成给这些惯于嚼舌根的人一点下马威也是合理。
当然,这里把宝钗和黛玉放在一起对比,并非以黛玉的真反衬宝钗的假。宝钗也是真性情,前面已经说过。只不过宝钗看空之后,是一份淡泊。在她眼里,除了母亲和哥哥,其他人都是差不多的。她亲厚王夫人和宝玉也并没有因此对赵姨娘和贾环另眼看待。
而黛玉的勘破是一种绝世而立的高洁。她爱花,也更怕花随流水去,陷于污淖。她生于人间,却不食人间烟火。黛玉本为还泪而来的绛珠仙草,人间于她,是暂居而不可久留。
因此,黛玉的死,是注定,也是幸运。
那日行酒令,当宝钗如牡丹花一样“冠艳群芳”,占得花魁时,让人隐隐担忧,同样是作者心尖尖的黛玉又该如何安置。
放心,作者心里的黛玉本不是常人能识能赏的花,她是一朵出尘不染的芙蓉,是一种风流妩媚而洁身自好的美丽。黛玉的品性,一如那高洁素雅的芙蓉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和宝钗的美,没有高下,只是盛开着颜色各异的风景,铺排、妆点着人世的繁华与心底的热望。只是,各花入各眼。世人喜牡丹者众,而爱芙蓉者寡。可这,终究关牡丹与芙蓉什么事。
黛玉的菊花诗,写的是菊花,也是她自己。“孤标傲世偕谁隐”是她自己的写照。她自问自答——
“想要打听秋天的消息却没有人知晓,我只好背着手轻声地询问东篱:你的品格如此孤高傲世,又有谁能够和你一同隐居?同样都是花而你为什么又开放的这么晚?落满霜露的庭院和园圃多么寂寞,鸿雁南飞蟋蟀低吟你是否相思?且不要说整个世间没有能够和你谈论的人,你如果懂得人的话语不妨和我小叙片刻。”
和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一样,他们都是世间的隐者。而不同之处在于,陶渊明的隐更是一种姿态,他以隐来反衬五斗米。而黛玉的隐则无关尘世烟火,她是一首诗,隐在诗意里。
这样的黛玉,再多的“人多谓”不能湮滅她的高洁,俗世的毁谤只能彰显她的品格。或者说,一切毁谤与彰显其实都无谓,她就是她,一朵世外仙姝。
黛玉的才是“堪怜咏絮才”。她的文才了得,这是共识。可如果仅仅如此,那还是小看了她。
黛玉喜欢吃暹罗进贡的淡茶。凤姐说,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神通广大的凤姐难道也有求人的时候?她求的是什么事呢?
行文至此,凤姐还来不及求黛玉呢,就被马道婆给制倒了,卧床一个月才好。
直到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王夫人那里匆忙吃了中饭,迫不及待去贾母那里看林妹妹。有这么一段: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贾宝玉写完了字就赶紧找林妹妹去了,到了贾母那里,却不见林妹妹,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
原来凤姐所求的乃是裁剪之事。以往只知道袭人嘴里的林妹妹不动针线,大半年绣了个荷包还给铰了。却不知,原来高手都是关键时刻才出手。是不是想起病补雀金裘的晴雯来?凤姐放着时常做针黹女红到半夜的宝钗和湘云不求,偏来求黛玉,可见她的技艺可以和晴雯并驾齐驱。如果不是身子弱,黛玉玩儿起针线活来,也一定是行云流水、风生水起。
黛玉对宝玉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说到治家理财,当属凤姐探春她们。可黛玉这寥寥数句却也绝非闲笔。黛玉不只有比比干还多一窍的聪明,还有人多不及的智慧。若让她来理家,想必也是不差的。要怪只能怪她那弱柳扶风、病弱西子的身体。
黛玉的才还体现在教学方面。她教香菱学诗的情景许多人深刻在心。由浅入深、寓理于情的谆谆教诲亦不必多言。
虽然就全面的才而言,黛玉略逊宝钗。然而宝钗和黛玉之才,一正一奇,相得益彰,构成了大观园最迷人的两道景致。
这样一个兼得品才貌的黛玉,当然只属天外,浊浊尘世自然不会有她的容身处。然而,红楼梦又是一部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世情小说、人情小说。作者虚构林黛玉这样一个人物的意义何在?
林黛玉是一个诗意化人格的理想主义者,又不单纯以出尘于世一种面貌示人。她的优点与缺点同样鲜明。作者赋予林黛玉世外仙姝品格的同时,又给予她尘世里小女儿的各种情思与缺点,而这样的黛玉才是我们心中的黛玉,有着如我们身边的小儿女一般之态,可爱的黛玉。她是接了地气的仙子,这地,却又不是浊世里的污淖之地,是我们的心灵之地,涵养她的也不是浊水,而是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水。
宝钗是看空以后积极入世的担当,黛玉是勘破以后离尘出世的理想。二者的共通之处在于,都是对俗世与精神束缚的摆脱,以求达到身、心、灵自由的境地。这当然也是作者自己以哲学和宗教高度对人生的理解与思考。
喜欢闫红老师文章里的一句话:“对于灵魂格外深邃的人来说,知己是个奢侈品。”
面对大观园里那些个如水般冰雪聪明的可人儿,黛玉的知己只不过宝钗和宝玉二人而已。期望俗世里的我们真正读懂黛玉,已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能有这样一个黛玉喜欢着,爱着,对读者来说是幸运的,幸福的。感谢曹雪芹。
现实里,有人喜欢宝钗,只不过是把宝钗当成习了字,学了文的袭人,把“温柔和顺”当成了“随分从时”。而讨厌黛玉的人也是时常把“孤标傲世”、“目无下尘”的她看成了身在佛门,心系红尘的妙玉而已。
有人天天守着佛,祈求的是佛赐予他红尘里的繁华。
有人隐居在自己心里,却以悲悯盛载着大千世界。
对于黛玉,你喜欢不喜欢,她都在那里。
默然守望。
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