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宝
陈年旧事
毕业，迎来了漫长的暑假。
酷夏的太阳有几分毒辣，地里的庄稼无精打采的低着头，要是有点风，它们还会在风中交头接耳，可是一点风也没有。早上还有几分姿色的洋芋花，一到中午就像刚被糟蹋的姑娘，衣裳不要了，娇羞也没有了，袒胸露乳，只剩几根花蕊还直直的立着。
江湖把牛赶到山沟里，老黄牛懒懒的闭着眼睛，嘴里反复咀嚼着刚吃下去的草，这天太他妈热了，江湖在河道里选了个积水深的地方，得要冲个凉，三下五除二扒了衣裳，像是见了花姑娘，一跃跳进水潭，享受着河水的清凉。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晴天丽日，热得让人叫苦不迭，随后就把老脸一沉，摆出一阵要大干一场的气势。江湖才不管它，水不但清凉，还能生出许多乐趣，水里憋气，水里翻跟斗，水里演武林高手，这些可都是江湖水里的强项。
要是真下雨，就把衣服藏岩洞里，光着身子让它淋，反正不怕冷，等它淋完我再穿衣服，免得衣服遭罪，他想。
当江湖在水里翻腾得正酣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山崖上叫喊他的名字，以为又是那淘气的牛去偷吃人家的庄稼，便下意识的向牛站的地方看去，牛都俱在啊，谁啊？水声太大他也没听清，只听得是个女人的声音，这要是叫人看见他光着屁股不羞死才怪叻，他赶紧跳出水来，忙着去穿衣服，正在他穿衣服之时，河道上游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沉睡的巨兽觉醒，不多时，上游的山洪就来势汹汹翻滚而来，江湖慌忙火急拖着拉到一半的裤子往高处跑，江湖惊魂未定，王秀芬已经跑到他站立出，嘴里喘息粗气，她在山崖上叫唤江湖，不见应声，连滚带爬的俯冲下来，她以为她的儿子被洪水卷走了，见到江湖还站在高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随手折下松树枝就往江湖身上招呼，打完又哭说着说：“你怎么那么淘人啊，被水冲走就可惜我那几碗白饭了。”
江湖见母亲着急，也不敢作声，任由她打骂。
王秀芬知道六月的天气，往往这里还晴天丽日，也许另外的地方早已大雨滂沱，这叫分龙雨。六月的雨又大急，山上的水往山下淌，就会聚成巨大的洪流，卷土带石，江湖家门前宽敞的河沟就是洪水冲刷形成的，水把泥土卷走，就留下又大又狰狞的岩石。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在河道里洗澡，看天色不对就丢下锄头就往儿子放牛的地方跑，她还没到洪水就到了。
王秀芬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儿子，任她打骂也不哭，坚强得让她心疼，她又平静了心情，和儿子讲述养儿的不易。
江湖是个超生娃，黑户口。
江湖刚出生，计划生育政策风波就席卷到了农村，独生子女的海报贴满了农村的土墙，倒添了几分色彩，“计划生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样的标语也横横竖竖的躺在村里。计生办的人办事雷厉风行，谁家有几个娃，有没有超生，他们可清楚得很，他们开着小汽车，在各个村里转悠，车开不进村的，就把车停放在山头，悄悄潜伏进村，白日里庄稼人都上山干活，他们到村里也找不到人，于是，他们就晚上来，或者是半夜敲门。要是有超生娃的人家，哪里敢住在家里，远远的躲到隔壁村或者“安全的人家”。
不过也少有人能够逃脱，有的在黑夜里摸黑逃跑摔断了手脚，最后还是上了手术台，有的连夜变卖家产跑到外地，等生了男娃也还是回来了，他们不是想违背这个政策，只是想要个男娃。
那时节，谁家都想多生几个娃，将来成人了干活可就不愁了，尤其是男娃，男娃子长大好歪都是吃得起公分的劳动力，也能兴旺壮大家族，若是头胎生的是女娃，那么就一定要生第二胎，第三胎，直到生到男娃为止，若是一连生的都是女娃，那可就有太多的心酸的故事了。
家里已经养不起了，可这男娃就是迟迟不来，于是，大概是那些上辈子德行没修好或是作了恶的人，投胎成女娃，在出生当夜就被人偷偷送进深山老林，在啼哭中死去。或是上天注定了不得与之父母有今生缘的，也要被人偷偷的送或者买给别人，一生不得认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这样的事以为常见，只是谁都不说，在外与人说是出生当天就夭折了，夜里，也要关起门来失声痛哭。
江成海是有三个孩子的父亲，只不过后来成了两个。
江琴是头胎，是个女娃子，那时正遇到家里闹分家，江成海的父亲说江成海只有一个女儿，种不得多少地，于是就把大部分的土地分给了江成洋，江成洋有三个男娃，后来是四个。
江成海生了江河，又生了江湖，用王秀芬的话来说，江成海要向他爹证明，他江成海也能生儿子。
江河长江湖三岁，也就是江湖现世的那年，江河夭折了。先天小儿结核，活了三年，医了三年，不是王秀芬要放弃他，是他要放弃自己。
从出生哪天起，他就药不离口针不离身，王秀芬朝六晚十二往医院跑，脚走肿了，眼睛也哭肿了，他还是走了。
江湖是在江河夭折前三个月出生的，所以，那时江成海就是超生户，这可是要罚款做手术的。民间都说，这男人，一旦做了结扎手术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是哪儿不行了，大概是说干活不行，干啥活也不知道，可能是干所有的活都不行。所以大多男人都不愿意去做，只有少数怕妻子捱不住那疼痛的男人主动上了手术台。
江成海说他去，王秀芬不准，她怕他去了回来会变得不行，王秀芬自己也不想去，她怕疼，两个人就估摸着拖到孩子大些再主动去，可计生办的人哪里肯听这些，这些理由在他们听来都是这些超生的人不去做手术的幌子。
于是江成海夫妇就开始了躲藏的生活，江成海把大女儿江琴送到鲁甸县的丈母娘家寄养，要是计生办的人真来，他们顶多也只是罚款，但王秀芬仍是惧怕，一到晚上就带着两个孩子去牛棚里睡。
牛棚里的牛氓贪婪的吸吮着牛血，老牛庞大的身躯，全身都注满了血液，有时候也不在乎小小牛氓的叮咬，偶尔弄疼了它，才鼻子喷出热气，愤怒的甩着牛尾，牛虻看有新鲜的活体来到牛棚来，便弃了老牛，疯狂的骚扰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孩子，王秀芬往往夜不能寐，驱赶着着可恶的牛氓和蚊子。
住了好一段时间，牛棚里的牛氓和蚊子实在烦人，还有牛粪也臭得厉害，王秀芬实在忍不住了，半夜就搬到河沟里的山洞里去睡，没过几天，江河就走了。
江河是走了，可他的病没走，他把病留给了三个月大的弟弟江湖，从此王秀芬又开始了朝六晚十二的生活，隔三差五的往医院跑。
曾经一度，王秀芬绝望了，她在绝望中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她把泪流干了，把脚走乏了，心也累了，整个人变得呆滞憔悴，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喜悦的光芒，江湖也要走了。
江湖在六个月大的时候病情愈发的严重，有一晚去医院就诊，还没打完点滴，江湖就奄奄一息了，医院再也不肯收留，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她想过在半路把江湖埋了，但她哪里舍得，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是她生活的希望，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
回来的当晚，她也不敲门，也不进屋，也不惊扰丈夫，腹中的饥饿忘了，身上的疲惫忘了，她瘫软的坐下屋檐下，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发白了。她突然感到怀里有蠕动，惊喜的看去，她看到一双可爱的小眼睛也正看着她，她哭了，又笑了，笑得像刚升起来的太阳。
时间过去了一年，不知道是上天的怜悯还是江湖名不该绝，江湖的病奇迹般的好转。
江湖原先不叫江湖，是一个先生给他取的名，唤江先，后来江湖见水就爬，家里总是被他弄得像刚下过暴雨，他还不允许王秀芬抱他走，如果他远离水，就哭声不止，后来又请村里的先生翻了书，说江湖命里缺水，所以才有了后面的名字——江湖。
王秀芬带着复杂表情给江湖讲述着她过去的种种，起先打骂不哭的江湖，鼻子和心头一起涌起一阵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