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姓名、性别、职业,就像电影上看到的一样。
“说吧,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脸上有痣、被警察称为古队的警察问我。三角眼、蒜头鼻、长着刺牙,我看过古代面相的书,这种人不好斗。
“我不知道,是你们把我带这儿来的。”
“银行那么多人,为什么只带你?”
我沉默。反正我没偷没抢,才不怕。
“你的钱是怎么回事儿?从哪儿来的?”
“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我试着说。
“你要财不要命了是不是?”警察拍了下桌子,要不是专用椅子,我非得惊得跌到地上。
半个小时后,我没交代出什么。不过,我也没准备死撑到底,实在不行,我就实话实说,再做个检讨,说自己财迷心窍,也不会怎么样我吧?可等警察问我和苏琳之间的关系时,我才吓了一跳,觉得情况不妙,不那么简单了。
“我根本不认识她。”我说。自打我进了这家倒霉的公司,就没脱了和什么苏琳的关系。我俩真有点儿什么也好,可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姓古的队长说,示意手下。幻灯片被打开了。一个遮住脸的女孩的影像出现在画面上,她说她是苏娟,见过我和她姐姐在一起。
“经常吗?”一个声音问,应该是警察。
“好几次。”女孩回答得很坚决和干脆。
我懵懂了。虽然挡着脸,这女孩俨然就是苏琳,一袭黑裙子,或许那天我在走廊上看到的飘忽的黑影就是她?
“她胡说八道!”我叫起来。
我担心的是一种感觉,似乎有个陷阱,我将掉进去,就看过的日本电影《追捕》。男主人公被莫名其妙地指责:“就是他!”加代子说;“就是这个人!”横路竟二说。
苏娟宛如是加代子。
还有更恐怖的。当警察指出我所住的房子就是苏琳死前的住所时,我脑袋给人猛击了一棍子,差点儿死过去,眼发直,身体僵硬,张口结舌。
我想到临海窗上的横梁。苏琳就吊在那儿,瞪眼、张嘴、舌头探在外边,如夏天的狗狗一般。怪不得房租那么便宜。
我睡着她的床,第一天去还盖过她的被子。妈呀。
“你怎么不说话了,嗯?”古队问,三角眼紧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从脊梁骨发凉的恐怖中恢复过来。我告诉警方那房子是朋友帮我租下来的,我提供了宋家杰和其女友王萍的工作单位和电话。警察出去了一个,一会儿又回来了,冲古队嘀咕了两句。
不知为什么,我直觉到情况对我不利。但我实在拿不准,一切源于何处。警察的设备更新换代。古队按了一个按钮,方才出去和宋家界联系的警察的整个通话过程,都被重放出来。
一个声音响起来,是宋家杰的声音:“喂,找哪位?”
警察:“你好,我是市刑警大队的。你是宋家杰吗?我们想找你帮忙核实一件事情。”
“哦——”
“你认识高小钢吗?”
“认识。”
“他说他在海港二路65号的租住房,是你和你女朋友帮他租住下来的?”
“我,哦——我不太清楚,好像他找过我女朋友让给注意点儿有没有合适的房子,他要租——”。宋家杰提供了王萍的电话,警察又打给了王萍。
而我迷糊了,就像在梦里。事实根本不如宋家杰所说,是他主动向我说的,让王萍给注意一下合适的房子。没容我多想,王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促长而温和:
“您好——”
关于房子,王萍说道:“哦,我知道这事儿,我们还一块儿去看过房子,不过是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先去帮他联系一下,因为他刚到新单位,外出不方便。我看了以后,觉得还可以,价格也合适,就告诉了他——”
“你们去看房子时,他,高小钢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挺喜欢的,就定下了——”
录音关掉了,屋里一下静了下来,像瞬间中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古队又拍了一下桌子,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叫我端正态度,交待问题。
这次拍桌子我没被吓着。就是一颗汽车炸弹爆响了,我恐怕也不会反应多大。我懵了,无论如何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说法都变了。
我被关进了拘留室,一溜的大通铺,是用水泥浇筑成的炕一样的台子;台子是凉席,脚下有床黑色的毯子。一个老头儿坐在角上,像死了一样,只用眼珠扫了我一眼。我摆脱不了做梦的感觉,仍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倚墙而坐,竭力让混沌的大脑情形一下。表也给没收。时睡时醒,了渐渐的,空气凉爽了许多,应该是夜里了。
同房的老头一通咳嗽,我睁开似睡非睡的眼。地上有个罐子,老头似乎想要水,我过去把罐子拿给他。老头谢了我,喝了两口水。
“犯什么事儿了?”老头问我。
我倒不介意找个人聊聊,漫漫长夜。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单位丢了一笔钱,他们怀疑我。”
老头儿眼光很深邃。
“你是个好人。”
我没说话,不知道他指什么。而我也猜不出他六十岁的人,为什么进来的,我也没想问。
老头儿又咳嗽,说他这次怕要死在“号”里了。我心里凉凉的。我倒不害怕死什么的,我是担心一旦有了进过监房的记录,我这辈子八成就毁了。想到远在镇上含辛茹苦的父母,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你帮我听着点儿动静,我抽口烟。”老头儿说。
监号里是不许抽烟的。我点点头,看看屋顶的探头。走廊上静悄悄的。我俩东一句西一句,老头儿渐渐明白我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断定我可能是被栽赃了。
“他们猜到你可能会动心。”老头儿抽着烟说。
我几乎红了脸。早先就听别人说过,那些整天犯法的人,个个都很聪明,因为只有聪明人才不会安于循规蹈矩的生活。
我初来乍到,和谁也没仇也没恨的。老头儿说有些人栽赃一个人,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仅是为了摆脱自己。
老头儿吸过烟,整个人的状态都好许多。
“你最终会承认一切的,孩子。”老头儿说。
我什么也没做,怎么会承认?怎么可能呢?
“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有个词儿叫‘生不如死’。”
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三天后,我终于明白了。连续的审问和不断加大的力度,会叫人疲惫不已。对我最长的一次审问超过了十六个小时,我睁不开眼,口干舌燥,几乎要疯了。我浑身的肌肉都哆嗦。警察怀疑我跟苏琳是同伙,偷窃了公司的钱。完全的无中生有。尽管有苏娟的证词、王萍的改口,和我拿钱去银行存款的事实,但我自己知道我没和苏琳合伙做过什么。虽然警察从没提及是我杀了苏琳,又把她挂在了窗上,但这只是个逻辑问题,只要我承认前头做的事儿,后来的结果我就得承担了。
口渴,极度的疲倦,给困在专用的审讯椅上,屁股肌肉都麻了。我先喝口水,再睡一觉。
“证据都摆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古队喝道。
“我,我没有做——”
被带回监号后,我倒头就睡。醒过来时,依旧口干舌燥,我灌了通凉水才好了点儿。老头儿被带出去又带回来。老头儿闷了半天。我也没心打听别人的事儿。老头儿叹了口气,又说他这辈子怕出不去了。
“要我再年轻点儿,越狱我也得出去。”老头说,面沉如水,吓了我一跳。
连着两天没提审我,我反倒心里不踏实起来。我隐约记得羁押不能超过48小时,可我已经给关了五天了。突然生出的丧失自由带来的压抑感,和前途未卜的恐惧,使整个人都痛苦不已。空间和四壁都向你压过来,我失控了。大喊大叫地发泄起来。
跑过两狱警来,叫我闭嘴。我嚷着要见古队长,见我的家人,我是被冤枉的。没人搭理我。下午,警察把我转往中心拘留所,通知我已被转入检察院的司法程序了。
我仍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检察院将给我带来申诉的机会。
“你有权利雇用一个律师,你的家人可以帮助找,或者由法庭为你指定一位。”
“指定吧。”我赶紧说。我不知道我远在山区城镇的父母是否知道我的事儿。我原本是希望奋斗两年,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享受物质丰富的新生活。现在我成了这样,或许会坐牢,从此背着这个污点度过一生。想到此,我差点儿哭了。
律师召见我时,有个人和他一块儿来了。一见那人,我百感交集,差点儿哭了,是赵凯。几天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喝酒、细语,转眼我已身陷囵狱,而前途未卜。他肃然的看着我,抓了抓我的手,以示招呼和安慰。
“我看过案卷了,你都签了字。”律师说。
“他们逼供我——”我压低了声音。
律师和赵凯含蓄的看着我。法警坐在我们不远处。我有更上心的问题:
“开庭的话我会怎么样?”
“这个案子怕会很复杂。——”
情况显然对我不利,赵凯说他找到苏娟了,她是死去女孩苏琳的表妹,她坚持我和苏琳是同谋的观点。她甚至提供了我和苏琳借她房子做爱后留下的头发。
我哑然无语,被设计成这样了,掉进了一个陷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是我?
“有人在陷害我。”我想让他们明白。
赵凯点点头,表示回答我,但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已经理解我了。
渐渐的,从张律师和赵凯的只言片语间,我得到了一个信息:我想重新获得自由,恐怕没希望。
哭、叫喊、砸东西,在被羁押了数天后我知道这都是没有用的。我开始挂念我的父母,迟早他们会知道的。
律师说法律函件已经寄到我老家去了。赵凯已经作了些安排,叫我们的一个同学黄珊去我们那儿一趟,跟老人解释一下。
“谢了。”我半天才说,鼻子酸了。
在法庭正式开庭前的那两天里,我时而沉寂,时而控制不住地想大喊大叫。隐约之中,我明白我将难逃此劫,而我的一生恐怕由此也完了。
有一天,法警打开门上的通风口告诉我道:
“明天开庭,好好休息。”
夜里我做了个梦,先梦见了那个算卦的瞎老头;画面一转到处是血,我置身在血泊里,边上到处是死人。一个声音,像是扎着小辫子的阿Q在高喊:“…命了,…命了——”
我吓醒了,耸耳去听:没有事儿发生,我仍在监号里。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