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是一个矮个子的老头,这是我脑海里关于他最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吃肥肉但同时他永远都瘦不拉几的,大概比楚灵王身边的女子们还瘦小,这让我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然他曾经也是个大帅哥,为了爱情有时会跟家里人翻脸,这是他的女人告诉我的,同时他也个爱读书、崇尚知识,一辈子都非常努力,但同时一辈子都非常艰辛和贫穷的一个人,这是我在他的故事中感受到的。他的故事不像帝王那样惊天动地,受到无数人的顶礼膜拜,但是他和已经埋没在地下或即将埋没在地下的千万普通人一样,即使做牛做马也信奉乐观至上。在讲究科学的时代里,他虽然也不相信牛鬼神蛇,但他对知识分子们非常排斥的所谓的迷信的东西,诸如八字、风水等,非常信服。他是一个经常通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与我进行对话的人,比如聊天、吵架、写字甚至是不说话的对话,我曾经对他非常不耐烦,觉得他是个啰嗦的老头,长得又老又丑,甚至又没钱,但是当我历经生命的各种冷暖炎凉之时,突然回忆起他那平凡人生中的点点滴滴,却对他有了另一种看法。
我与长河是在二十一世纪初认识的,但要说起我们的渊源,那就要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说起。那时,尽管全国人民都晓得国家在搞改革开放,尽管十多二十年后,他的老家贵州也一跃成为了西部崛起的代表,横来竖去的交通线让山与山之间不再遥远,但对九十年代的贵州人民来说,他们是全面落后的,因为那时国家政策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但广东人却不一样,只听见砰的一声,他们就快速起飞了。积极进取的贵州人民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这不,他们主动将目光从山的这边,跳到了海的那边,去感受新世界里的新事物。长河告诉我,那个年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也无论寒冬或炎夏,接踵而至的外地人总会一个劲地冲向广东。当然,更勇敢一些的,会往对岸的香港游去,但拿生命做冒险的路必定艰难,因为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被某户人家的狗咬得个四肢不全,还有的会直接淹死在大海里,更别说想要瞅见香港的那些高楼和大厦了,再说那时的香港乱得很,普通人没个靠山想混下去比登天还难,于是,去广东发展才是最安全也最有前途的一个选择。
广东那地儿到底有什么新事物呢?面对着我的追问,长河用孩童期待的答案认真向我解释:去过的人回来都说,那里有像玉米秆一样的甘蔗,但是比玉米秆要甜上许多;那里有香蕉,没错,就是那个闻起来就香到心脾里,但是价格又非常昂贵的金黄色的、软糯糯的热带水果,是我们这种高原地种不出来的果实;那里有许多小车、飞机,整日轰轰隆隆响彻大街小巷;那里的孩子上学不需要走山路,因为每天都有校车接送他们……总之,那是一个很发达的,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可以实现人生梦想的地方。
记得大概总是在吃完晚饭后的夏天,守着一张标注了楚河界的象棋桌,同时也是饭桌,长河满腔热情地讲起桐梓人去广东打工的故事。
我问:“你去了吗?”
他回答:“这当然要去了,我的伙伴们,都去了。”原来这位老头也会有小伙伴,我不禁乐了。
长河说:“先别笑,给你说说他们有谁?这第一位呢,是想要去外面世界见识大场面,后来却选择回到老家成为一名小学校长的程德银。这第二位嘛,便是长相非常帅气,还拥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因此收获了无数女人心的“花花公子”廖朝天。第三位呢,是做了十几年放牛娃,穷得裤子都没得穿的张权。
我瞪大眼睛,好奇心促使我继续追问:“你们是怎么去的?”
他说:“这说来话长,也许是天生的高原人基因注定了我们擅长攀爬,也许是世界观的局限让我们以为广东就是最富裕的地儿。”
我依然目光炯炯有神地听他讲故事,而他却端起桌子上那盅用蜈蚣泡的酒,用嘴唇轻轻抿一口,然后用鼻子嗅了一下,说:“这蜈蚣酒泡得不错,有那味道了。”我和家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他见没人理他,两腮往上扬了扬,笑了,然后立刻收住笑容,接着讲回了刚才的话题:“那时的我们都是爬火车去的,从云贵高原,一直爬到广东。”
他知道我会取笑他,连忙解释:“这个嘛,也是没办法,谁让我们当时没钱坐火车呢,便只好偷偷爬到火车背上了。你们可能不晓得,当时流行一句话:只有爬着过去,才能坐着回来。”
坐着回来?看来是赚到钱了,于是听了他的描述后,我忍不住跳起来大声喊叫:“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广东赚钱!”
从那之后,广东在我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但是长河的人生总是让我疑惑不解,因为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我意念中的那种大富翁,而且还提早把自己熬成了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头。于是,我变身成了一个隐形的灵魂探客,自称“神探许人杰”,没日没夜地窃听长河的一生,并尽力把他那在我看来实属不得意的人生故事,浇灌成一朵刚好处在正午时分的向日葵花,期待我们都老后,它的种子能栽进厚实的大地,在人间生根发芽。
无数日夜的相处后,我晓得了长河姓许。长河的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大官僚,与之交好的全是大地主,后来家道败落,带着一家老小,从重庆逃跑到贵州桐梓,养家糊口的重任,迫使他成为了一个开始学种地的农民。几十年后,他被埋葬在了他乡,成为了一粒微小的尘埃。而他的后代们,将他埋葬的地方,称作故乡。
长河对我说:“我的爷爷,你要叫祖祖。”
我根本不知道祖祖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觉得他是离我很遥远的祖先。每年过年的时候,大人们都会给祖祖上香、烧纸和磕头,我便学着大人们的姿势,跪在祖祖的坟墓前,磕上几个头,便开心地跑去吃年夜饭了。细细算来,祖祖其实只和我隔了两代,只因我和他没见过面,我就以为早已长眠的他,与我没任何关系,但认真一想,我的血液我的气息不也是从祖祖那里流下来的吗?停止呼吸的祖祖其实并没有离去,他变成了爷爷,变成了爸爸,变成了我,现在的他只是在静静观望着宇宙万物的运动,而我的行为真是对他的大不敬!
祖祖坟地的左边是一大块常年种着水稻的农田,农田很长,从这个山脊一直横向延伸到另一个山脊,中间遇到山谷时向内折了个弯,整体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弯弯的大月牙,农田的上方是许许多多像盘子一样叠在一起的梯田,稻谷快成熟时,作为梯田外围边界的田坎,会被乡民们用泥耙掏一个口,那个口很像一道门,秧田里的水便会随着那道敞开的门一哄而下,最后来到这群梯田的最底层,即坟墓左边那块大农田。大农田如一个积水池,水里的鱼、癞蛤蟆、黄鳝和泥鳅多得随处可见,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水一点也不浑浊,清澈得可以看到水草的根部,方便之时,许家人会端个小板凳坐在田边,用水瓢舀田里的水洗衣裳。大农田的水总是很多,即使是在旱季,它也是湿漉漉的,人们踩着它就像踩着嫩豆腐,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在泥坑里,要是遇到雨水多的季节,中间的田坎一定会被挡也挡不住的水势冲倒,一汪汪泥水便会沿着一面两米多高的石壁垂直跳下,打在下方的石沟里,炸出一串串白色的音符,一条蔓延数百公里的无名小溪便由此起源,当地人把这条小溪叫作出水沟,还在它的旁边挖了一口井,为本队人提供生活用水。
祖祖的坟墓的右边是一块干地,常年种着一些洋芋、苞谷、高粱和南瓜,右侧边缘是一条向上盘旋的马路,再往右侧走就是许家的老房子了,老房子由三个房间组成,中间的叫堂屋,后来以堂屋中间为分界线,左右两边各自划分给了许长河的三哥许长忠和兄弟许长银。沿着马路往坟墓的正上方走去,就到了许家的新房子。新房子和老房子一样,也是用泥巴堆砌而成的土房,屋顶盖着一片片整齐的青色瓦片。新房子同样以堂屋中间为分界线,左右两边分别划给了长河的大哥许长全和二哥许长学。年衰岁暮的父亲和母亲跟了大哥,大哥子承父业,做了一名赤脚中医。父母去世前,大哥不曾娶妻生子,每日行中医赚些钱后,都会买上一大块猪肉回家,孝敬两位老人。二哥年轻时常年在外当兵,三哥和兄弟又早早就娶了妻生了子,许家五兄弟只剩下长河一人不务正业,同龄人生的娃都快要打酱油了,他还念叨着要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后来没考上,又厚着脸皮跟家人说想要再复读一年,惹来家人的谩骂和挤兑,老屋和新屋都和他没了关系,只剩下他爷爷坟墓旁边的那块地,留给他将来做地基。他选择了离家出走,所以这才有了他和小伙伴们去广东打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