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江今年二十出头,于上世纪末的最后几年出生在上海虹镇老街。虹镇老街距黄浦江区区一公里,小时候他走在街道上抬头就能看到东方明珠。现在不行了。这十几年来,虹镇老街渐渐被高层建筑包围,老上海们从两层小楼的阁楼上望出去的视线也被长方体或柱体或扇形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条弄堂叫天厚里,然而现在还住在这里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得天独厚,相反,他们深深感到生活亏欠了他们。走进天厚里,扑鼻而来的是临街店铺后厨的油烟味。弄堂的水泥地很明显经历了好几轮的修修补补,一层旧一层新。弄堂都是两层半的红砖房,齐腰水泥色防水外墙漆涂到一楼,这是前两年政府资助的市容建设工程。浅浅的阴沟直接绕每家每户一楼门口流过。走几步看到硕大的垃圾房,不知哪里飘来一阵浓郁的尿味。
每次甫江从他的窗户往外望出去,就想,回溯到千禧年跨年那一年,自己应该从这窗户看到过外滩燃放起的跨世纪的烟花吧?真是神奇,自己竟然是一个跨越了世纪的人。如果翻开历史教科书,在近代史那一章,能看到很多人的生卒为18**年至19**年,这么算来,他们足足比甫江大了一百岁。一百年前那些跨过世纪的人,他们的生涯,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动荡坎坷,不过甫江读过一些书后,就发现,青春总是相似的,比如鲁迅就曾经受困于院墙四角划出来的天空,他今天,也受困于二层小阁楼的低矮视角。
虹镇老街古时叫虹安镇,从清初开始因成为赶集地而繁盛。解放后,随着人口的增加以及多年的经济停滞,虹镇老街两侧大量违章建筑比比皆是,一度成为棚户区的代名词。虹镇老街的流氓太妹在虹口区出了名,晚饭后纳凉的赤膊爷叔也是街区的一大特色。九十年代后期香港房地产开发商瑞安集团开始开发虹镇老街,拆迁了大片老房子,建起了高级楼盘,取名瑞虹新城,现在已经建到七期,据说一共要建到十一期。不愧是香港人,解放前逃到香港的上海人的后裔,擅长做生意的潮汕人的后裔,都擅长螺丝里面做道场,准备在上海复制香港公屋式的鸽子笼。瑞虹刚开盘的一二期,远看就是港式鸽子笼的翻版,密密麻麻,人口密度极高,令人望而生畏,在乡下大手大脚惯了的内地土豪一看到,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是大上海的高档住宅?然而走进去大堂阔气,保安森严,连洗手间都有自动打开盖子的垃圾桶,确实令人大开眼界,因此高密度并不妨碍这楼盘这两年飙升到十万一平。令等待拆迁的老镇原著民们半是唾弃半是眼红,一边骂香港人是吸血鬼一边心里暗暗盘算着拆迁安置费不到那个数目绝不罢休。
甫江的父母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离了婚,离婚后先后重建了家庭,早已搬离了棚户区。只剩下他和爷爷奶奶奶奶相依为命。底楼租给了做早点铺的福建人,爷爷奶奶住在二楼,他一个人住阁楼。阁楼是半层楼,更像是二楼附带的储藏室,从二楼佝腰爬简陋的梯子上去,站在吱呀作响的旧红漆地板上,还是伸不直腰。地板之间有很大的缝隙,楼下开灯,灯光就从地板缝透到楼上,令人恍惚有种住在四处漏风的铁窗之内的感觉。爷爷奶奶跟所有上一辈过惯了苦日子的上海人一样,水费电费能省就省,每天电灯算好,只开两三个小时,到了八点半就早早上床睡觉,也就不浪费电了。甫江上大学住宿舍还好,毕业了回到亭子间,晚上简直不敢开灯,开了灯灯光漏下去,也怕老人嘴碎。他只能在地板上垫了印有俗艳图案的厚塑料纸,灯也换了台灯,尽量往上掰。
阁楼带一个晒台,晒台上违章搭建了半间房,但是也没什么用,最后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爷爷奶奶床底下的保健品盒子,吃完了舍不得扔,就换到这里来堆放。底楼仅有的巴掌大的一小块土壤里种的丝瓜爬藤上来,正好攀在这半间房的墙角。 从灰色水泥晒台望出去,一切都是浑浊的。他想旁边高楼上的人,可能也正在往下看,看到这片棚户区的晒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高楼上的人饶有兴趣的观察了几分钟,看棚户区晒台上的人在干什么,那小人只是踱几步,叉着腰,抽根烟,发会儿呆,三分钟以后高楼上的人就放弃了,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代还落入这样狼狈的境地呢?这人自己至少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吧。弱者只有在引起共鸣的时候才能得到同情,但是甫江连个稍有新意的故事都没有,他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小黑点。
父母虽然早已搬离棚户区,户口并不迁出去。爷爷奶奶一开始骂他们不负责任,威胁要将他们从房子上除名,父母原是愧疚的。在他上初中之前,母亲还能坚持每周末接他出去,或是带他去公园,或是带他去她落脚的出租屋住两天。甫江还记得三十多岁的母亲柔软的面颊贴在他的小脸上,他只是模糊地知道,妈妈也不容易,不能跟自己住一起,她也不想的。到了青春期,母亲熬过了最难的几年,再婚了,很快生了新的弟弟。甫江被带到她的新家,只能傻傻地杵在床边看她展示新出生的小弟弟。那是个红皮的皱脸的小家伙,哭声洪亮,但是似乎不喜欢他。他一伸手碰那婴儿婴儿就大哭。继父跟他没打过几次照面,彼此保持着互不干涉的距离。父亲早年做生意失败后,一直在长江流域上下流窜,跟几个兄弟捣鼓些生意,一年见得到两三次。一年仅有的一次全家吃饭,总是在正月十五,父母回来跟两老交代交代,主要也是为了户口继续留在这房子里,总听说要拆迁了,等啊等已经等了快十年,拆迁款也从两千一平涨到五万一平,虽然望眼欲穿,也不算亏。
甫江大学学的是中文,中文系的学生都自嘲是万金油,他们那间大学的中文系又不像复旦的中文系,名人辈出,毕业生占据了上海文艺媒体系统的半壁江山。他们那所大学中文系大多数毕业生毕了业也就去一间公司做文职工作,哪里要去哪里。大学无聊的生活中,荷尔蒙过剩,他也折腾过,组过摇滚乐团,甚至参加了某届草莓音乐节,成为不大不小的名人。女朋友也是那时候迷上他的。
然而毕业以后一切都变了,青春的鲜花遇到写字楼空调,没几天就垂头丧气,黯然凋谢,甫江先后做过贸易公司市场宣传、广告公司文案、咨询公司研究员,薪水始终没有过八千。女朋友也开始催婚,房子问题成了老大难,几年下来,他家始终没有动迁的迹象,于是拖到最后也不了了之。
甫江陷入了低潮期。恰巧此时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去外地,扔给他一辆半新不旧的君威,此时滴滴杀进出租车市场,听说跑快车月入好几万,甫江索性跟挑剔的上司说了拜拜,跑起了滴滴快车,也因此遇到了他的贵人黎云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