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数十万大军一同入寇，令吐蕃大将尚结悉赞磨、马重英等从北道攻打奉天，党项大将任敷、郑庭、郝德等从东道攻打同州，吐谷浑、奴剌军队从西道攻打盩厔，回纥继吐蕃之后，仆固怀恩则率朔方兵殿后。

郭子仪派行军司马赵复入京上奏说：“敌人都是骑兵，其来如飞，不可掉以轻心。请派诸道节度使凤翔李抱玉、滑濮李光庭、邠宁白孝德、镇西马璘、河南郝庭玉、淮西李忠臣各出兵以扼守要冲。”皇上听从。但是诸道大多不及时出兵。

李忠臣正与诸将击球，得到诏书，即刻命令准备出发。诸将及监军都说：“出师必须选择吉日。”李忠臣怒道：“父母有急，岂可择日而后救！”即日勒兵上道。

仆固怀恩中途暴病，只得返回；九月八日，死于鸣沙。大将张韶代领部众，被另一将领徐璜玉杀死，范志诚又杀徐璜玉而统领军队。仆固怀恩拒命三年，再招引胡寇，成为国家大患，皇上对他始终淡化处理，前后制敕，从未说他造反；等到听说他死了，悲悯地说：“仆固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而已！”

吐蕃军抵达邠州，白孝德环城而守。

九月十五日，皇上命宰相及诸司长官于西明寺行焚香奏乐，摆设素宴，这一天，吐蕃十万大军抵达奉天，京城震恐。朔方兵马使浑瑊、讨击使白元光之前戍防奉天，敌军刚刚开始扎营，浑瑊率骁骑兵二百人直冲而上，身先士卒，敌军四散后退。浑瑊生擒敌将一人，跃马而还，跟从的骑兵没有一个受伤的。城上士卒望见，勇气开始振作起来。

九月十六日，吐蕃军进攻，吐蕃死伤甚众，过了几天，收军还营；浑瑊夜里引兵突袭，杀一千余人，前后与敌军交战二百余合，斩首五千级。

华杉曰：

浑瑊这一战，和李世民当年虎牢关灭窦建德之战几乎一样，是孙子兵法《军争》篇的“治气”，两军相争，气胜者战胜。治气，就是把我军的士气治得高高的，把敌军的士气治下去。吐蕃军有十几万人，唐军震恐，人人都害怕，浑瑊第一时间先打一个胜仗，目的就是“治气”，唐军勇气振作起来了，敌军士兵心情沮丧了。

19、

九月十七日，皇帝取消百高座讲经；把郭子仪从河中召回，命他屯驻泾阳。

九月二十日，命李忠臣屯驻东渭桥，李光进屯驻云阳，马璘、郝庭玉屯驻便桥，李抱玉屯驻凤翔，内侍骆奉仙、将军李日越屯驻盩厔，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屯驻同州，鄜坊节度使杜冕屯驻坊州，皇上亲自统帅禁军六军屯驻皇家苑中。

九月二十一日，下制御驾亲征。

九月二十二日，鱼朝恩建议在长安城中做地毯式搜索，搜括士民私人马匹，令城中男子全部身穿黑衣，组成民兵团，所有城门，三个只开一个。士民大骇，翻城墙，挖墙洞，逃跑的人很多，官吏不能禁止。鱼朝恩想要护送皇上到河中以避吐蕃，担心群臣意见不一；一天早上，百官入朝，站在宫门前很久，阁门不开，鱼朝恩突然带着禁军十余人，手持白刃而出，宣言：“吐蕃数次侵犯郊畿，皇帝车驾想要去河中，怎么样？”公卿都错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一位刘给事，出班抗声说：“敕使（鱼朝恩传敕，所以是敕使）是要造反吗！如今屯军如云，不戮力抗敌，而想要胁迫天子抛弃宗庙社稷而去，不是造反是什么！”鱼朝恩惊恐沮丧，退回，他的建议于是被搁置下来。

从九月十七日到二十五日，大雨不止，所以敌人不能前进。吐蕃移兵攻打醴泉，党项则西掠白水，东侵蒲津。

九月二十八日，吐蕃大掠男女数万人离去，所过之处，焚毁庐舍，把田里的庄稼全部踩踏殆尽。周智光引兵邀击，击破吐蕃军于澄城北，然后一路追击到邠州。周智光一向与杜冕不和，于是杀死鄜州剌史张麟，活埋杜冕家属八十一人，焚毁坊州庐舍三千余家。

冬，十月一日，恢复讲经于资圣寺。

吐蕃军退到邠州，遇到回纥军，于是联军再次入寇，十月三日，抵达奉天。十月五日，党项军焚烧同州官衙、民居而去。

十月八日，回纥、吐蕃合兵包围泾阳，郭子仪命诸将严设守备而不战。到了晚上，两支敌军退屯北原，十月九日，再次杀到城下。当时，回纥与吐蕃听闻仆固怀恩已死，开始争夺指挥权，相互不睦，分营而居，郭子仪知道了。回纥在城西，郭子仪派牙将李光瓒等前往游说，想要与他们一起攻击吐蕃。回纥不信，说：“郭公真的在此吗？你骗我吧。如果真在此，可以见面吗？”李光瓒还报，郭子仪说：“如今众寡不敌，难以力胜。我们当年与回纥的情谊非常深厚，不如我挺身前往游说，可以不战而下。”诸将请选铁骑兵五百为卫队，郭子仪说：“这适得其反。”郭晞拉着马缰进谏说：“敌人，是虎狼；大人，是国之元帅，为什么要以身为饵！”郭子仪说：“现在如果交战，则我们父子都会战死，而国家陷入危急；我前去以至诚与他交谈，如果他幸而听从，则是四海之福！如果他不听，我死了，但家族可得以保全。”用马鞭抽击郭晞的手，说：“去！”于是与数名骑兵开门而出，派人传呼说：“令公来了！”回纥大惊。其大帅合胡禄都督药葛罗，是可汗的弟弟，拿着弓，箭搭在弦上，站在阵前。郭子仪脱下头盔和铠甲，把枪也扔了，催马前进，回纥诸酋长相顾说：“是他！”都下马跪拜。郭子仪也下马，上前拉着药葛罗的手，责备他说：“你回纥有大功于唐，唐对你们的回报也不薄，为什么要背叛盟约，深入我地，侵逼畿县，弃前功，结怨仇，背恩德而助叛臣，何其愚蠢！况且仆固怀恩叛君弃母，对你们又有什么好！今天我挺身而来，让你们把我抓来杀了，我手下将士必定致死与你们决战。”药葛罗说：“仆固怀恩欺骗我，说天可汗已经晏驾，令公您也死了，中国无主，所以我才敢和他一起来。如今知道天可汗在上都，令公总兵于此，仆固怀恩又为天所杀，我们岂肯与令公交战呢！”郭子仪乘势说：“吐蕃无道，乘我国有乱，不顾舅甥之亲，吞噬我边境，焚荡我畿甸，其所掠之财，不可胜载，马牛杂畜，漫山遍野，绵延数百里，这正是上天赐给你们的礼物。保全自己的军队，继续与唐朝修好，击破吐蕃，夺取财富，我为你考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机不可失。”药葛罗说：“我被仆固怀恩所误，深深地辜负了公，如今请为公尽力，击吐蕃以谢过。但是，仆固怀恩的儿子，是我们可敦的兄弟，希望放过，不要杀他。”郭子仪许诺。回纥兵围观的左右为两翼，稍稍向前，郭子仪麾下骑兵也向前进，郭子仪挥手让他们退后，取酒与其酋长共饮。药葛罗让郭子仪先执酒立誓，郭子仪把酒浇在地上，说：“大唐天子万岁！回纥可汗也万岁！两国将相也万岁！有背叛盟约者，身死阵前，家族灭绝。”酒杯交到药葛罗手里，也浇酒于地说：“如令公誓！”于是诸酋长都大喜说：“之前带了两位巫师从军，巫师说此行甚安稳，不与唐战，见一大人而还，如今果然。”郭子仪赠给回纥彩绸三千匹，酋长分出一部分赏给巫师。郭子仪竟与回纥定约而还。吐蕃听闻，夜，引兵遁去。回纥派酋长石野那等六人入京见天子。

药葛罗率众追击吐蕃，郭子仪派白元光率精骑兵与他们一起；十月十五日，战于灵台西原，大破之，杀吐蕃数以万计，得到他们所抢掠的士女四千人。十月十八日，又击破之于泾州东。

十月十九日，仆固怀恩部将张休藏等投降。

十月二十三日，皇帝下诏，取消亲征，京城解除戒严。

华杉曰：

郭子仪此战，又是孙子兵法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就是“伐交”，把吐蕃的外交伐掉了。伐交成功了，就不用伐兵了。郭子仪的伐交，是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情，是回纥和大唐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建立的情谊；利，就是吐蕃这次出兵抢得的巨大财富。吐蕃已经抢到东西了，回纥还没抢到，和郭子仪联手，把吐蕃的战利品抢了，比他与吐蕃联手打大唐更合算，而且没风险。所以郭子仪有把握游说成功。可怜的是那百姓男女四千人，他们以为官军来救他们了，结果是从吐蕃转入回纥之手，郭子仪把他们卖了。回纥军得了四千奴隶，前面说了吐蕃军是“大掠男女数万人离去”，那还有几万人呢？吐蕃军带走了？还是死在战场了？他们悲惨的命运，藏在历史的深处，那是真正普通人的历史。战争是统治者之间的游戏，人民要么去做炮灰，要么成为战利品。

盟约达成后，回纥酋长们大喜，说之前巫师就预言“此行甚安稳，不与唐战，见一大人而还”，这是他们的恐惧，我们怕敌人，敌人也怕我们；我们很困难，但敌人的困难至少和我们一样多。郭子仪就抓住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