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在峨眉山的时候，总喜欢看山上的云霞，据说太师傅是因为这山上的云霞像极了她十六岁的烟花才在这里安了家。

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六岁，还能够想起来小时候自己见过的烟花，我盯着云霞反反复复的瞧，也不晓得这些云霞跟烟花哪里有半分相似之处。

我盯着云霞的时候不过觉得它们很远，远的就像是江湖一样。听师姐们说，江湖又远又大，江湖上有许多人，江湖上的爱情一抓一大把，我总想着快点长大，去瞧一瞧她们说的江湖。

云霞落下去的时候，师姐们一个个离开，每当有一个师姐离开，师傅就像是老了一岁。峨眉山的云霞在桃花开的时候红着，在梨花开的时候白着，师傅的头发慢慢爬了霜，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严厉，她有时候会望着山那边发呆，发觉我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对我喃喃：“芷若，你说，是不是留在峨眉山上的人都会有遗憾？”

我不晓得什么是遗憾，我只晓得大片大片的云霞映着师傅的眉眼，她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个美人。

灭绝师太，我不晓得师傅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法号，只晓得灯光如豆的夜里，她会落下重重的叹息。师姐说，师傅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女人，似乎女人就应当带着叹息有厚重的烦恼。我一点儿也不想当一个女人，我想像书里写的那些江湖里面的剑客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对着白拉拉的刀子还爽朗的笑，就像······就像张无忌那样的笑！

我记忆中笑得好看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峨眉山上，我的师傅不爱笑，我的师姐们不敢笑，每次当我想到笑的时候，我就只能想到他。

山下的风景很美很新鲜，山下的人觉得我们很美对我们很新鲜。那些江湖人见了我们也会笑，但是眼睛不是滴溜溜转着就是低垂着看地板，从来没有大大方方的，笑得真丑，一点也不像书上说得那样爽朗。他们杀人的时候，倒是很酷，但是对着死人，他们吵吵嚷嚷耀武扬威的样子真是难看，我连半点想跟他们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了。原来山下的桃花会在四月之前就败落，山下的剑客又粗鲁又无聊，我有点想回峨眉山了。

峨眉山清风明月，峨眉山上的桃花可以开很久，峨眉山上的剑客不用杀人。

再遇见他的时候他惹了师傅生气。我想不通。我想不通师傅为什么会对那样温和的笑容生气，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师傅都那样生气了，他却还敢那样笑着。

我给了他一剑，剑从他身上扎下去的时候，他不笑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师姐们不怕我的剑沾血，怕我的剑沾上爱情。听说爱情和杀人很像，一个让人身死，一个让人生不如死。风大片大片的从我耳边刮过去，我的剑尖儿上还滴着他的血，我有点冷。

他的笑容在我记忆里凉掉了，我想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爱上他，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他。

好多年以后，风沙从我脸上刮过去的时候，我才晓得，要想当一个好的剑客，在第一次出剑见血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杀死自己的良心。

女人的对不起和感谢，都是刀子，明晃晃白拉拉的，到头来都插到自己的心窝里。

再遇到他的时候，他又对我笑了，他的眼睛瞧着我，让我心虚。他夸我的功夫好，他夸我的模样俏，他变着法儿夸我好，他夸我的，都是别人夸过我的话，但是我最不喜欢他这样夸我。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起，他说的话，我会当真。我走着路的时候，想到他夸我，便会慢下来；我吃着饭的时候，想到他夸我，便会忘了夹菜；我发呆的时候，想到他夸我，会不由自主地把嘴角勾上去······

相信不是个好东西，它让人飘飘然。他让我拥有骄傲，而这样得来的骄傲，也容易因为他失去。而我想一直骄傲下去。

我只想没心没肺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听说他挖空心思要与我相配。那是他的事。

但也有人挖空心思要与他相配。

你看这世界兜兜转转，人人都追着人人跑，江湖儿女情情爱爱打打杀杀总归没完没了，还要许多人为爱情陪葬。一路上阴差阳错死了好多人，曾经最爱我的师傅逼着我发毒誓。她快要死了，我需要骗骗她给她一个安慰，原来女人可以这么好哄。

爱情是个好东西，但是爱情的枷锁这样重，爱就要一直爱下去，假装爱就要一直演下去。看着他一点一点不爱我的时候，我会有点羡慕：天大地大，有这么多女子可以让他爱，他总能不知疲倦地爱着。

大婚那天他走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如释重负。爱情容易密不透风，容易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起倚天剑的传说，有点想去西街买一头小毛驴。

我迫不及待地想跑出去，脚下面全是风。一出门就遇到赵敏了，她在门口等着他来爱。

真是个顶麻烦的女人。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总觉得她死了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

后来才晓得我想错了，麻烦的不是她，麻烦的是爱情。我后知后觉想要抓住爱情的时候，不觉得爱情麻烦的时候，是晚了的时候。

爱一个人就会了解一个人，最残忍的事情就是了解他是怎样一点一点不爱你。我想用宋青书气他的时候，他不生气，我很生气；我想要帮他的时候，他坦坦荡荡就接受了，我很生气；他恭恭敬敬地对着我的时候，我很生气。

我从前不晓得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当我晓得的时候，我一直在生气生气生气。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

他从前会一个人走，走之前盯着我说等他回来与我相配。

我也很想一个人走，我想同他两不相欠。

听说峨眉山上的桃花又开了，我会在练功的时候想起他就咳血。山下风沙很大，也没有好看的云霞，我不晓得当年为什么要遇见他。

宋青书的眼神充满了落寞，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我自己，不爱的人就是用来伤害的，我有种残忍的快感。你看你看，这世界上的爱情不都沾了灰，染了血，像是腊月的白凉水，半点也不甜。

原来峨眉山上的云霞，本来就是伴着人的遗憾生的。大约是峨眉山上蒸发了太多女子的眼泪，那里的云霞才出奇的好看。

峨眉山我是回不去了，我不想看到云霞就想起他。我要同太师傅一样，牵着小毛驴走天涯，倚天剑是没有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拍拍小毛驴，它打着响鼻，我们作伴。我的眼睛里现在写满了戾气，不是个阳光明媚的小姑娘，没有男人敢打我的主意，这是条安静的路。

原来一个人走路，是这样的：我看着影子，总觉得是看到了他，我听着街边的吆喝，总想起来他夸我的话。我买了一个铃铛，挂在小毛驴脖子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似乎有人在陪我说话。

爱情什么的，不过是晨起睡前的云霞，散就散了吧。

作者纹烬 微信公众号 不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