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事件——曾良君摸鱼中著

每分每秒,这个世界上都有无数人在谈论着巴黎,他们描摹它、向往它。我们无法言尽对巴黎的爱与恨,也无法刻画它的繁华与堕落,我们只能说,时光从塞纳河畔流过,留下了巴黎。

巴士底不卖鲜花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生活在巴黎的男生。我点进他的相册,翻看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像个小心翼翼的偷窥者。多数时间他并不出现在镜头里,偶尔出现,也是在画面的某个角落,戴着围巾,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烟。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知道杜松子酒吗?

-金酒?

-对,你可以喊我杜松子,因为我每一次在巴黎喝鸡尾酒,基酒都是杜松子。

杜松子是个聪颖又好脾气的男生。大概我们在中学时代都会遇上这样子的人生赢家,他们轻轻松松就能考到全班第一,为人处世又足够隐忍成熟,倘若相貌良好,更是要被众人顶礼膜拜,高呼一声“男神”。杜松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高考后,他以全校理科第一的成绩北上学习法律。我问他为什么要念法律,杜松子说,他认为这个世界是需要规则的,人们不应该将希望寄托于变幻莫测的偶发事件,应当依靠规则前行,而法律就是文明的规则。

-你知道“黑天鹅事件”吗?

-知道,形容意料之外并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

-所以你认为自己的人生中是不该存在“黑天鹅事件”的?

-在没有留法前,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人生应当尽量减少不确定性,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然后专心前行,不要被别的事物所影响或是消耗自己的精力。

-所以计划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计划让我充满安全感。“黑天鹅事件”虽然看起来充满了使人好奇的不确定因素,但我一直认为真正的强者应该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节奏。

-但是留学改变了这一切?

-让我接二连三地遭遇到“黑天鹅事件”。

作为一个业余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在大学时代宽松自由的氛围里,杜松子常常流连于各个古典音乐演奏会,认识了一群同好。他的朋友们告诉他,如果要掌握更多古典音乐的资料,他还是得去国外的网站或是论坛才行。

几年后,校内、Facebook开始大肆流行。杜松子刚念研一的时候,在Facebook上认识了一位在巴黎留学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那是个留法多年的年轻姑娘,资料上显示她的职业是大提琴手。

他们聊音乐,聊哲学,聊人文,偶尔也聊法律与政治,很快便成为了相谈甚欢的朋友。那位姑娘叫瑞,她经常和杜松子描述自己在巴黎的所见所闻。她告诉杜松子,左岸偏左,右岸偏右。在巴黎,塞纳河将这个城市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他们将塞纳河以南称为左岸,塞纳河以北称为右岸,左岸是属于政治的,右岸是属于经济的。

杜松子问她为什么左岸是属于政治的?瑞说,在靠近塞纳河南岸圣·米歇尔大街和圣·日耳曼大街交会的方圆几公里内,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咖啡馆与书店,历史上的大文豪们在这里交谈、写作,这里是巴黎诗歌、艺术、沙龙文化最繁盛的地方,也是诸多学生运动、革命的发起地。人们在这里交谈、传播各种思想与价值观,他们或许激进,或许富于浪漫主义色彩而显得过于理想化和不切实际,但是没有人能否定左岸之于巴黎、之于法国的价值。

瑞还告诉杜松子,如果你在左岸漫步,你将会看见坐在街边喝着咖啡闲聊的男女、从你身边走过的学生与教授、在塞纳河畔作画的艺术家以及正在激烈争辩着的哲学系学生。如果你在右岸漫步,那就要小心你的脚了,你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踩到某个步履匆匆的银行家。

于是,在杜松子心目中,一个浪漫而繁华的巴黎便被慢慢地构筑起来。十几米宽的塞纳河区分出两个世界来,左岸文艺而浪漫,富有自由、艺术、时尚的气息;右岸理性、严谨,却缔造出一个个金融奇迹,让人心生向往,从而创造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瑞是一个在巴黎留学五年的大提琴手,业余爱好是跳芭蕾舞,最爱的作家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她曾经给杜松子念过一段杜拉斯的《物质生活》:“有谁比较充分地谈到巴黎各个不同季节之美,夏季的星期日,冬日的夜晚,街道这时变得荒寂静谧,还有那些公路。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建筑得像它这样,清澈的空间有着这种闻所未闻的华丽繁复。在建筑物的分类中,有一大部分可以与凡尔赛相媲美。在夏日,河流之美显现无遗,连同它的树影,它的花园,大街。有的沿河流而向前延伸,有的沿河蜿蜒而行,还有山冈起伏的斜坡,从星形广场,蒙娜帕斯,蒙马特尔,贝尔维尔,都有坡地延伸其间。”

于是另一个波光粼粼而又清澈华丽的巴黎再一次构筑在杜松子的脑海中,呼应着瑞曾经描述过的种种场景,诸如巴士底广场那望不见尽头的花海,贩卖着全巴黎最新鲜最美丽的鲜花。

瑞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来一次巴黎,来找我,我带你去卢浮宫,我带你去埃菲尔铁塔,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法国料理。”杜松子说:“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去给你的音乐会捧场,听你拉大提琴,看你跳芭蕾舞。”

也许瑞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从此以后杜松子却当真想要去一次巴黎,去见见大洋彼端那个梦幻般的城市。作为一个严谨而热爱按照计划行事的理科生,杜松子很快去语言班报了法语课程。学到第二年,他的研究生导师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学法语,杜松子说是,于是他的导师说,系里有个名额,如果他愿意,就申请去法国巴黎念博士吧。

就这样,三个月后,杜松子收拾行囊去往巴黎念法学理论博士。他说不清此行是因为自己想要在“知识与人格上有所收获”,还是因为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个瑞所构筑给他的梦幻巴黎。这是杜松子人生中的第一个“黑天鹅事件”,他开始感觉到生活在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行进。

他告诉瑞:“我也要来巴黎了,我等着你带我去逛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瑞说:“真好,我等着你来。我在右岸的巴黎第十二区,沿着Drderot大街一直往北走就能看见我租住的阁楼。”

可等到杜松子真的来到了巴黎,等到他再也不用翻墙上Facebook的时候,瑞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为什么瑞消失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啊,瑞这个人只存在于Facebook中。

-虚拟人格 ?

-可以这么说,或者是戏剧性人格综合征什么的,总之瑞只是某个人虚构出来的一种虚拟形象罢了。那个人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巴黎吧,才会伪装成留学生的样子,日夜颠倒地配合时差出现在Facebook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瑞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的?

-我刚到巴黎的时候很忙,要办理各种居留手续和学校注册等杂事,所以没有在意瑞的消失。等到我一切安顿好,想要去巴黎第十二区寻找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在Facebook上出现了,留言板上她的另一些朋友也在寻找她。

-所以你确认了瑞是个虚构人格,因为无法在现实中和你见面,所以选择了消失?

-怎么说呢,当时隐隐约约觉得很奇怪,但还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以为她不愿意将网络上的朋友带入现实,或是出了什么意外,直到我搭乘地铁1号线来到巴士底广场,才改变这一想法。

-那个卖鲜花的地方?

-巴士底广场根本不是卖鲜花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市场。巴士底码头是塞纳河流经巴黎的第一个码头,各色商旅都会在那里卸货然后就地贩卖,那里的蔬菜、海鲜、牛肉等都是全巴黎最好的,生蚝和扇贝更是相当出名。

-所以瑞绝对不是个在巴黎生活过的人是吗?

-是啊,我去的时候天气还很冷,看着眼前繁忙热闹的巴士底市场,觉得冷风不住地往脖子里钻。我问那些商贩,这里有大的鲜花市场吗?他们说没有,倒是边上有个巴士底剧院。于是我坐在那里点了一盘葡萄牙海鲜饭,当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告诉瑞,巴士底没有鲜花。

这是杜松子人生中的第二个“黑天鹅事件”。巴黎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飞速滑行,杜松子第一次开始觉得,命运中充满了强大的未知力量,而这些未知力量,他并不可控。

-一切都在计划之外是不是让你感觉非常不安全?

-倒不是不安全,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怎么说呢,我很喜欢看说明书,各类产品的说明书都会看。其实很少有人会从头到尾将复杂又枯燥的说明书看完吧?但是我一定会看完。强迫症也好,尊重规则也好,只有看完了说明书,我才觉得可以开始使用了。但是这些事情让我觉得,没有说明书,就要开始使用了,那是一种迷惘又困惑的感觉。

巴黎的地铁站

在巴黎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杜松子才发现巴黎和想象中相去甚远。它有宏大而完整的城市规划,有富丽堂皇的第一区、第二区和第五区,也有臭名昭著的第十区和第十八区。

-对巴黎又有了全新的印象?

-对巴黎的感情开始变得很复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浪漫华丽的城市。如果作为游客,那么第一次来到巴黎,对于它的印象大概就是法国人无可救药的浪漫。古典大气的建筑,洛可可风格的室内装修,纸醉金迷的时尚。但是作为一个留学生,在巴黎更多地感受到的是多元文化的冲击。

-怎么说?

-法国人热爱谈论政治,也热爱玩政治游戏。因为移民政策,越来越多的中东人和非洲人移民法国,他们给那些政客投票。而巴黎作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又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前往,所以在巴黎人种混杂,文化交流和冲突也很频繁。

-听起来巴黎并不安全?

-确实不安全。不仅仅是黑帮、扒手聚集的第十区和红灯区聚集地的第十八区不安全,晚上7点过后不能出门,就连唐人街所在的三、四区也并不是很安全,地铁里也是。

-地铁里也不安全?

-你看过《巴黎我爱你》那部城市电影吗?一共有18个故事,里面有一个故事整段发生在巴黎Tuileries月台上,用夸张的手法描述了游客在巴黎得到的特殊对待。里面讲到在巴黎不要和陌生人对视,那个故事里的美国游客就因为在月台上和正在接吻的男女对视了一眼,就被他们揍了。

-这是真的吗,在巴黎不要和陌生人对视?

-这当然只是一种夸张的描述,但是我自己在巴黎地铁站内遭遇过好几次危险状况,所以说,还是尽量不要和陌生人对视吧,说不定某时某刻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我说过,在巴黎文化很多元。

杜松子对地铁站的印象并不好,因为他经常搭乘的几站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而此时瑞曾经构筑给他的巴黎梦也碎得差不多了。一个真实的巴黎正在慢慢浮出水面,繁华背后的阴影开始显现。

有一回,杜松子搭乘地铁2号线到达东北巴黎饶勒斯路附近下车,在月台等待换乘期间,一个目测身高超过1.9米的黑人酒鬼醉醺醺地朝他走来,然后使劲握住他的肩膀开始摇晃他,简直像是要把他的脑袋给活活摇下来一样。那个黑人喷着酒气质问他:“为什么我生在法国,长在法国,可那些白人都不把我当人看?为什么他们看我就像在看一只黑猩猩?”

杜松子使劲想挣脱他,可他揪着杜松子不放,继续质问杜松子:“你是哪里人?中国人?那就滚回中国去,法国不欢迎你,巴黎也不欢迎你!你明白吗?巴黎不欢迎你也不欢迎我!”

直到地铁来了,杜松子才勉强挣脱他,赶紧溜进车里,方才摆脱了这个酒鬼。

-法国人很排外?

-这个怎么说呢,总有排外的法国人,也总有不排外的法国人。根据政治正确原则,我们当然不能歧视任何一种人,但是巴黎人总是会格外骄傲一些。巴黎总体来说可以分为大巴黎与小巴黎,小巴黎的人当然会认为自己才是正宗巴黎人,在他们中排外的人比例会更高一些。你知道吗,不管在哪里,有些巴黎人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永远说自己来自巴黎,他们不会说“我来自法国”,而其他地区的法国人也会说“我们搞不懂那些巴黎人在想什么”。当然,我说的不是绝对情况,而是巴黎人中的某一类人。

-所以巴黎对于法国来说也是很特别的一个城市?

-当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是四个国际性大都市之一(其余三个为纽约、伦敦、东京),无数寻梦和对巴黎充满幻想的人都会涌进来。巴黎人真多,非常非常多。

杜松子的法语进步很快,没多久他就能够和同学们进行简单的交谈。在圣诞节前几天,他的法国同学邀请他参加一个舞会,舞会办得很热闹,直到凌晨才散场。杜松子喝得有些醉了。走回家时,他发现在他租住的公寓楼道口蹲着两个白人男孩,他们穿着劣质的朋克皮衣,上面镶满了金属铆钉,其中一个染着红色的头发,用发胶将头发高高束起,看起来活像个红色鸡冠。

那白人男孩拦住杜松子,问他:“先生,这个时候还有没有晚间公交?”杜松子说“没有”,心里想着他们肯定是见他醉了,想要趁机抢劫或是入室偷盗。果不其然,那个白人男孩紧接着问他楼道口电子门的密码是什么。

杜松子起了警觉后便没理他,迅速输了密码推门进去,两个白人男孩也想跟着进来,杜松子赶紧闪身进去将门顶住。那个鸡冠头男孩便在外面用力推门,杜松子使劲用后背将门顶上。没想到那个白人男孩一只手已经伸了进来,被门夹住后哇哇乱叫,说自己的手被夹伤了,叫杜松子赶紧开门,另一个白人男孩也在后面高声附和。杜松子在鸡尾酒的作用下肾上腺素急剧升高,情况紧急,哪管得了这些,真要开了门那还得了,保不准他们带了刀来,进来便给他几刀。于是,杜松子抬脚便去踹那鸡冠头男孩的手,一口气猛踹了二十多下,直到那边惨叫连连将手缩了回去,杜松子才将门关上,惊魂未定地转身上楼。他在厨房摸出了一根铁棍,晚上将铁棍枕在枕头下才敢睡觉。此后几天,每当离开公寓或回到公寓附近时,他都要左右张望,以防那两个白人男孩报复。

圣诞节放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假,回国时间太短,待在巴黎则有些浪费,于是杜松子起程去了巴塞罗那,算是度假。那里有他母亲年轻时候的朋友,在海边开了一家中餐馆,这次杜松子终于能吃到日思夜想的中餐了。和阴冷的巴黎比起来,巴塞罗那简直就是天堂,12月底仍然天气明朗,艳阳高照,海边气温将近30°。

在沙滩边散步,目之所及都是躺着晒日光浴的游客或本地人,小孩子们笑着疯跑,用沙子垒成城堡,上演王子救公主的戏码。近海处,人们在游泳和冲浪。

巴塞罗那老城很有味道,能遇上各种各样的街头艺人,有卖画的、唱歌的、拉小提琴的、吹萨克斯的,也有表演极限运动的。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巴黎要慢一些,可惜杜松子一句西班牙语也不会说,不然找当地人聊聊也是乐事一桩。

-很喜欢巴塞罗那?

-那可是被称为“伊比利亚半岛的明珠”的地方,当然不错了,何况那里的建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是指高迪?

-嗯,圣家族大教堂、巴特罗之家还有米拉公寓都去看了,简直就是天才所创造出的艺术品,让人惊艳和印象深刻,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假期结束回到巴黎后,便是琐碎的日常生活,杜松子开始习惯于每月都要乘坐地铁1号线去一次巴士底市场大采购。他总是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到了市场先不急着买东西,而是坐在那里吃点什么。一般都是一个突尼斯三明治配上一打生蚝,那里的生蚝鲜甜浓郁,风味极佳,而且野生的比人工养殖的口感更好。杜松子总是选择进入市场后的靠左第一家,让助手帮忙撬开生蚝,自己则在现场边吃边挑,1欧元一个,很是合算。

吃饱喝足才开始正式大采购,购买足够一个月生活所需的肉类和蔬菜。杜松子在留学期间开始按照菜谱自学法式料理,练就的拿手菜有:奶油烩牛腩、白酱炖小牛肉、豉汁蒸扇贝、土豆焖肉、腐乳烧羊腩等。杜松子说,菜谱就是使用说明书,按照菜谱来,就可以正确地去使用食材。

可是每一次当他要离开巴士底市场时,他总会不经意地想起瑞,那个被虚构出来的女孩。他总想和她说一声:“你知道吗,巴士底广场不卖鲜花,这里的生蚝很好吃,而且,巴黎并不梦幻,也不安全。”

从最开始被愚弄的愤怒中走出后,在杜松子心里,这个给自己分享过许多古典音乐,和自己谈论过许多的女孩似乎仍然是他的朋友,只不过是个只能存在于Facebook中的朋友罢了。杜松子想到自己最近生活中的两次“黑天鹅事件”都是她所带来的,他便预感自己可能还会再见到她,不论是以何种形式。

回家后,杜松子再次打开瑞的Facebook主页,仍然没有任何更新,似乎这个被虚构出来的人物打算就此消失了。接着,他发现在瑞的留言板上,有个中国女孩几个月内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问她为什么不出现了,问她还要不要大提琴的音乐资料,问她还打算和自己见面吗。

杜松子点进这个女孩的主页,发现她也在巴黎,很多资料显示她是个学大提琴的学生,至少以前是,因为目前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像在上学的样子。

于是杜松子给这个名叫汤汤的女孩发了封邮件,告诉她瑞是个并不存在的人。汤汤很快给他回复了邮件,她说自己虽然很震惊,但是这样一想很多事情便也可以解释了,又说自己已经认识瑞一年多了,可是瑞数次推脱不愿和她见面,她们平时也只聊和音乐有关的东西。

就这样杜松子认识了汤汤。汤汤是法籍华人,很早便随父母移民法国,父母在国内时便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早年受到法国政府的邀请来巴黎文化交流一年。一年后她的父母决定定居巴黎,此后他们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汤汤问杜松子,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瑞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的。杜松子说:“当我发现巴士底广场不卖鲜花的时候。”

汤汤隔了很久才回复杜松子,她说:“我念小学的时候,巴士底广场的确是卖鲜花的。”她很快又回复道,“卖鲜花也卖生蚝,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认识不多久,杜松子就发现他所认识的瑞不过是汤汤的影子罢了。大学学习大提琴的是汤汤,爱好跳芭蕾的也是汤汤,甚至那些瑞曾经分享给他的巴黎图片也大多来自汤汤的相册。

于是杜松子告诉汤汤,他觉得自己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他还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瑞将你的生活投影给我,我也不会来到巴黎,认识你是第三次‘黑天鹅事件’。”

汤汤说:“这听起来像某种奇遇记,不过还是欢迎你来到巴黎。”杜松子说:“你想和我在巴士底广场约会吗?我暂时还未找到‘黑天鹅事件’的使用说明书,便只好来见见黑天鹅本人。”

如约而至的爱情

杜松子第一次买了玫瑰花赶去巴士底广场,虽然算好了时间早到了15分钟,但汤汤已经站在市场门口等着他了。她就像杜松子在照片上看见的那样,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圆脸,爱笑。

杜松子说,让一位女士早到似乎并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自己实在是惭愧。汤汤说:“没关系,我早早来这儿等你,是怕你找不到我。”杜松子说:“怎么会,命运中的黑天鹅是绝不会错过的。”

杜松子将一小束玫瑰花送给汤汤,汤汤将之收入包内,露出一小簇花蕾在包外,仿佛这些花朵都是包的装饰一般。

杜松子问她常来巴士底市场吗,汤汤说自己这几年一直没有来过巴士底,对巴士底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只记得这里的生蚝很好吃。

于是他们坐下,杜松子给她点了一份葡萄牙海鲜炒饭,给自己点了一份常要的突尼斯三明治,随后又到左手边那家常去的海鲜店买了一打生蚝。

杜松子问汤汤:“你相信‘黑天鹅事件’能改变人的命运吗?”汤汤笑着说:“那当然,我注定要将你的生活带往别处。”

杜松子说:“这种说法可真符合巴黎的城市气质,未知又新奇,充满了不可逆的宿命感。”

吃完午餐,汤汤问杜松子有没有去过卢浮宫,杜松子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去,原本想等着瑞带自己去的,结果瑞并不存在,这件事情就被自己拖延了下来。汤汤说:“那就今天去吧,反正你来到巴黎也和我有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关系,我总得代表巴黎欢迎你。”

从卢浮宫出来后,他们沿着塞纳河漫步,一直走到了埃菲尔铁塔下,无数游人在广场上合影留念。汤汤问他:“你觉得巴黎浪漫吗?”杜松子说:“你们巴黎人的浪漫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好像你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一部分塞纳河水一样,自由与浪漫的气质在你们身上浑然天成。”汤汤说:“我真喜欢你这个比喻。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来看埃菲尔铁塔,第一次来还是刚到巴黎的那一年。”杜松子说:“真的吗?可你一直生活在巴黎。”汤汤说:“一直能看见就不稀奇了嘛。”

于是他们像寻常的游客一般,在埃菲尔铁塔前合影留念,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汤汤将玫瑰花从包里拿出来举在身前。

照完相后,杜松子问她:“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成为我生活中的第四个‘黑天鹅事件’吗?”汤汤反问他:“你知道汤汤是什么意思吗?”杜松子说:“流水汤汤,汤汤就是水势浩大的意思。”汤汤点点头,对着他说道:“所以我就是你的塞纳河。”

杜松子说:“根据固有的社交法则,我们今天应当吃一顿好的以示纪念。”汤汤说:“好啊,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汤汤带着杜松子来到埃菲尔铁塔下面,他们路过“Le clos des gourmets”,那是一家看起来很不错的店,装修素雅,灯光温暖。汤汤说:“可惜我一早不知道要来,没有预订的话,现在也不会再剩下位置了,这可是名店呢!”

杜松子说:“那就进去试试啊!”结果恰巧在他们踏进饭店的那一刻,有一对夫妇取消了预订,于是他们顺利地吃上了晚餐。这差点儿让杜松子这样的理科男变成宿命论者。

杜松子租住的房屋楼下搬来了新的租户,是一位马来西亚孕妇,肚子看起来已经有七八个月那么大了。杜松子多少有些怀疑她是偷渡客,要不然就是通过假结婚谋求移民。她总是一个人生活,经济看起来也很拮据,几乎不会说法语,只能说马来语和一些简单的英语,杜松子只能用英语和她交流。

杜松子觉得她很不容易,每次购物都会多买一些东西给她。他还关照过隔壁房间的泰国女生,叫她不要放吵闹的音乐,等到这个大马孕妇预产期到了陪她一起去医院,那个友善的泰国女生都一一答应了,还会端着海鲜下楼招呼这个大马孕妇一起吃。

之后每次杜松子要去巴士底广场都会叫上汤汤,他总是带一束玫瑰花给她。他们先一起吃生蚝,听音乐剧,然后大肆采购一番,回到杜松子的租住屋内做饭。

杜松子总说:“你半个巴黎人,还没有我做的东西好吃。”汤汤就辩解:“我会做土豆培根沙拉还有恺撒沙拉!”每次他们都做一桌子菜,然后叫隔壁屋的泰国女生和楼下的大马孕妇一起吃。这段日子大概是杜松子感觉最为平静和幸福的一段时光。

杜松子想起瑞说过的关于巴黎左岸与右岸的言论,于是某天将这段对话复述给汤汤听,汤汤说:“那我带你去一次左岸吧。”

他们在街角找了家咖啡店坐下,周围是书店和花店,看不见塞纳河。身旁走过的都是寻常的巴黎人,并未看见激烈争辩的哲学系学生和大学教授。汤汤问他:“你看这里和巴黎别处有什么不同?”杜松子说:“咖啡店和书店多了点。”汤汤说:“那就是咯,巴黎不能用左岸和右岸来简单区分,你所看见的巴黎要比这个复杂得多。”

喝完咖啡,汤汤带他去一家古旧的小书店寻书,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本何农的《左岸偏左右岸偏右》,还是中文版的。

汤汤将这本书送给了杜松子,杜松子便在路过花店时买了一束玫瑰花作为回礼。汤汤问他为什么老买玫瑰花,杜松子便一本正经地说:“我常听人说巴黎人浪漫,手里只有一块面包,也要换成玫瑰花送给自己的爱人。”汤汤接下去说:“然后便看着自己的爱人饿死吗?”杜松子评价道:“看来你还不是完完全全的巴黎人,你还不够浪漫。倘若这个世界上有《巴黎人使用手册》这种东西,首要的一条便是要足够浪漫才能与巴黎人交往。”

血管里的塞纳河水

然而美好浪漫的生活因为汤汤的一次突然昏倒便戛然而止了。杜松子一直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有严重的遗传心脏病,无法从事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所以她休学在家也无法继续练习芭蕾。

但杜松子不知道的是,汤汤一年前因为在疲劳状态下饮用咖啡而第一次诱发的心脏病便严重到当场停止心跳与呼吸的程度,经过数十小时的抢救,她才逐渐复苏。此后她的身体就一直很虚弱,甚至连每天练习大提琴都无法做到。她不能参加高强度的音乐会训练,也无法登台表演,甚至不能奔跑,因为外界的轻微刺激随时会诱发她的心脏病。

没想到即使这样,一年后的某一天,她还是在家中心脏病发作昏倒在地。杜松子去医院看望她时,她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像个虚弱的病人,再也不复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汤汤看见杜松子时,还像往常那般笑着,招呼他坐下,杜松子便在窗台边坐下。病房很清静,巴黎的夜晚也很凉爽,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杜松子问她:“为什么有那么严重的心脏病,自己却不好好爱惜身体,疲劳状态下还要喝咖啡?”

汤汤说:“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自己有心脏病,这个家族遗传病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得,爸妈都好好的,我以为自己也没事呢!再说我第一次昏倒时才22岁,那个时候谁不在疯玩?谁不喝咖啡啊?”

杜松子既无奈又难过,他想要抽烟,等到将烟摸出来才发现这是在医院,于是悻悻然收进去。汤汤问他:“你还在外面买烟吗?”

杜松子说:“是啊,不然呢?”汤汤摇摇头说:“一包烟6欧元,好贵的。难道这么久了都没有男生教你卷烟吗?”杜松子说没有,汤汤便向他讨来一根烟,要来一张纸,她叹息道:“算了,我来教你吧,不会卷烟怎么能算在巴黎生活过。”

于是汤汤将烟拆开,倒出烟丝,用纸重新卷好递给杜松子。她说:“喏,给你,可惜这种纸卷出来的烟不能抽,下次换好一些的纸吧。”

杜松子说:“你卷烟那么熟练,以前常抽烟吗?”汤汤说:“那是当然。你没发现在法国女人抽烟比男人还多吗?”随后她又笑了起来,和杜松子说起一年半以前她还未休学时的往事。

一次她的同学去德国旅行,带回来几条德国四季烟草,有春泉、夏莲、秋鹅和冬草,各送了她一包。她问杜松子:“你知道四季烟草吗?”杜松子说:“我知道,一种调味烟,女人喜欢抽的烟。”

汤汤说:“才不是,很多男人也喜欢抽的。”她说,“我呀,还是最喜欢夏莲,里面装了干花,闻起来可香了,抽完手上嘴巴上都是花香味。可不知道是谁告诉我的,说秋鹅里装有爆珠,捏碎后就是薄荷味的,我就一根根拆出来去捏,结果什么也没有捏到,最后才知道是搞错了牌子,只有万宝路黑冰的过滤嘴里才有一颗爆珠。”

说到这里,杜松子也笑了起来,他说:“笨蛋,那么清淡的调味烟怎么可能装有爆珠。”

汤汤想了想说道:“说起来那几包烟我还留着呢,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如果没有过期,我送给你,反正我再也不能抽烟了。”杜松子说:“烟草怎么会过期。”汤汤很认真地说:“当然会过期啊。这个世界上啊,什么东西有开始的时候,就一定会有结束的时候啊。”

这句话说的令杜松子很不安,但汤汤仍然是一副轻松笑谈的样子。她和杜松子约定,等她身体再好些出院了,就叫杜松子去她家取四季烟草。杜松子说:“好,你安心养病。”

杜松子从医院搭地铁回家,觉得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不对劲儿。在地铁里坐了几站后,有个中国老太太坐在他身边和他搭话,老太太问他是不是有烦恼,因为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杜松子摇摇头,说自己很好。老太太问他:“法语说不好?还是大学注册出问题了?别管那些不靠谱的法国人,没事的,他们那些老师下了课溜得比学生还快。”杜松子说:“谢谢,我真的没事。”

很快地铁到达月台,行人纷纷从他们身旁经过下车。这时,一个白人青年猛冲过来,在杜松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时,冲着那个老太太便是狠狠一巴掌。杜松子当即大怒,一把拉住白人青年的手,心里怒气翻涌,什么理智都失去了,只想到以前学过的防身知识,人手上小拇指是最脆弱的,稍用力就可以折断。杜松子当即不管不顾,就要去折断那个白人青年的手指,没想到那人立刻亮出匕首,狠狠地朝着杜松子挥过来,杜松子连忙后退避让,那个白人青年便在列车关门前跳上月台跑远了。

杜松子整个人当时就蒙了,虽然挨巴掌的人不是他,但是打在那个中国老太太身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在异国他乡竟连身旁的老太太都保护不了,还让凶手就这么跑了。

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沮丧感,在这个偌大而复杂的城市里,他是如此渺小和卑微,他不能让汤汤健康快乐,也保护不了身旁的老太太。这里不像自己年少时成长的小城,朴素温暖,邻里互相熟识;这里不像自己念书时的校园,同学和睦,彼此嬉笑打闹。这里是巴黎,一个陌生又险恶的城市,今晚带着巨大的恶意向他扑来,企图吞噬他。

杜松子回到租屋时已经很晚了,他又冷又饿,倒在床上感觉精疲力竭。他想吃东西,但是厨房在楼下,挨着那个大马孕妇的房间,此时她已经生产结束,所以杜松子不能这个时候在厨房做饭吵到她和她的孩子。

于是他在狭小的房间内到处摸索,他找到一杯冰水和一截已经硬掉的法式长棍面包。他就着冰水将面包啃下去,啃着啃着突然就哭了,他觉得这大概就是巴黎的味道,冷硬、干涩、冰凉,让人感到无尽的悲伤和恶意。

对杜松子而言,过去二十多年来引以为豪的骄傲与自负在这一晚全部被敲打为齑粉,在冰冷的夜色中消失殆尽。这里是巴黎,这里一直在告诉这个年轻人,人生没有使用说明书。这便是杜松子生活中的第五次“黑天鹅事件”。

一周后,他去汤汤家看她,她的气色比起在医院时好了很多,但是两次抢救已经让她无法再出门,她不能再冒第三次险。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整理出了好些烟草送给杜松子,可杜松子仍然觉得很不安。杜松子问她:“你去过巴塞罗那吗?”

汤汤说没有。杜松子说:“这可真奇怪,你都不去巴塞罗那度假吗?”汤汤说:“度假的话,我更喜欢去阿尔卑斯山脉附近,可以露营,可以划船,那里很美呢。”

杜松子说:“不行,我们得一起去一次巴塞罗那。你会喜欢那里的万里晴空和艳阳高照。从来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就像巴塞罗那的太阳吗?”

汤汤又笑了起来,说:“巴塞罗那的太阳?真好,我喜欢你的比喻,还有之前那个血管里流淌着塞纳河水的比喻,你一定是个打比喻的天才。”

又说了会儿话,杜松子便告辞回家了。回家后,他在整理烟草时发现了汤汤写给他的信,上面说到,这个世界上无论任何事物都会有开始和终结的那一天,是命运让他们开始,也是命运要他们终结。当一切开始的时候,他们无法抗拒,所以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接受。因为这就是万物的哲学与法则。

有时候杜松子会觉得,很多事情就像瑞一样,命运想要她出现,她便出现了,悄无声息地引导着他的生活,完成使命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过他想汤汤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吧,因为她是他的塞纳河水,她会融进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不息,注视着他去经历下一段命运。汤汤会知道他永远爱她,倘若他有面包,定然换成玫瑰花送她。

命运

汤汤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熬过这个月,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下个月。在这种无奈的身体状况下,杜松子便被迫与她分手了。从想要来巴黎开始,这个城市总是在不断地将他推往未知的方向,有时候他也会恐惧,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的法语渐渐说得好起来了,不再是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他认识了更多的法国朋友,也照常参加聚会。只是他总是想起汤汤,去巴士底广场时会想起她,吃生蚝时会想起她,做饭时会想起她,看见玫瑰花时会想起她……无止境地想起她,每一天都会想念她。

是命运让他们相遇,又是命运让他们分离。他开始能够熟练地卷烟,每次卷烟时他总会在脑海中构想一个场景:他跑去她家,得意扬扬地告诉她:“你看,我现在也能卷烟了,是不是看起来也像是个在巴黎生活过的人了?”

他确实有好几次真的跑到汤汤家门口,他想象着自己能够寻常而自然地向她打招呼:“嗨,汤汤,身体好些了吗?我现在能够卷烟了!”或是“你身体好些了吗?和我去巴士底吃生蚝吧!”

他们恋爱一周年的时候,杜松子去巴士底市场买了一打生蚝,又买了玫瑰花,随后又到汤汤家门口给她打电话。他说:“喂,你家密码是什么?”那边回答:“密码又没换,你进来就是了。”

于是杜松子走进去,将生蚝和玫瑰花摆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吃生蚝不会诱发心脏病吧?”汤汤看起来身体还行,只说:“管他呢!”随后将玫瑰花折断夹在头发上,开始吃生蚝。

杜松子说:“你现在比我一年前认识你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巴黎人了。”

汤汤说:“哈,巴黎人是什么样子的?”

杜松子说:“难以描摹,我看你就挺像巴黎人的。”

汤汤一如往昔地笑了起来,像巴塞罗那晴空的太阳。她说:“不知道今天‘Le clos des gourmets’还有没有退订的桌子。”

那一刻,杜松子冲动地想拉起她的手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埃菲尔铁塔,我们去巴黎最美的地方拍照,我们去巴黎最美味的餐馆吃饭,我还要给你买玫瑰花,看你笑得像巴塞罗那的晴空那样美。我们去左岸喝咖啡,听你告诉我巴黎的历史。”

但是他没有,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汤汤吃完生蚝,然后和她告别,看着玫瑰花在她耳畔绽放。他知道这个黑发如缎的姑娘将变成塞纳河水汇入他的血管中,他以后无论去往何方都将记得她,这便是他的命运。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就变成了朋友,我偶尔还会去看她,她的身体还是不行,不能出门,终日只能躺着。

-你后来看过那本用玫瑰花换来的书吗?

-看过,原先瑞和我说过的很多话都出自《左岸偏左右岸偏右》那本书,这就是汤汤买书给我的用意吧。

-现在你对于巴黎是什么感觉?

-复杂而多变,自由而浪漫。

-那么留学对于你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让我明白人生没有使用说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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