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回老家,看到墙上婆婆的照片。突然好想她。找出一篇旧日随笔:忆婆婆,配上她跟重孙辈的照片,留在这儿,做个念想吧。
我的婆婆,书面语该是叫外婆的。若在世该有一百零二岁了。她老人家去世那年九十六岁。
想起婆婆,首先会想到和她睡的那些童年时光。婆婆只育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我母亲是老小。女儿们成家后,婆婆就随我二姨居住。小时候,能和婆婆睡一夜,是我最大的向往。记忆里跟婆婆睡总是冬天。婆婆的床,褥子下垫着很厚很软的稻草。每到天晴,她的被褥总是晒得有阳光的味道。婆婆疼我,每次睡前,她都会找出一点零食给我,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五分钱的薄饼。有时候也有麻花,酥糖什么的。睡前婆婆会帮我烫脚,安置我睡好,再笑眯眯的递给我小吃。吃完她会细细地替我把被子捂好,从肩到脚,没一处透风。每次我总是头落枕就睡着了。很糗的是,跟婆婆睡,十有八九会尿床。可每次醒来,都是干干净净的睡在干处。可能小时候,我最觉得安心的地方就是婆婆那,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婆婆的床吧。在家从不尿床,可能是怕妈妈爸爸骂,还有儿童的那份羞愧心。如果在家尿床妈妈爸爸免不了会笑着说:今儿你顶着被子去晒吧!幼时的我,属于那种很敏感的孩子,听到父母这样说就会羞愧难当。夜晚必会很小心。有时就会睡不沉。而在婆婆那儿,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愧疚的感觉。
母亲的家族,一直旺女不旺男。到我这一辈,还是男少女多。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说,如若母亲哪天外出,托他照管我们姊妹,若我受了哥哥的小欺负,哭起来,爷爷必是要骂我的。若他老人家得了什么零嘴,我是不可能看到一点的。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爷爷房里的灯亮着,原来是他老人家半夜叫了哥哥起来吃零食。唉,想来那时特穷,老人家又太疼男孙,难免会这样。可于小小的我来说,却一直耿耿于怀。所幸的是,我知道婆婆总是最公平的爱着每一个孙儿孙女。婆婆在竹林下收柴禾,会带我在身边。伴着悠悠晚风,听婆婆跟我讲故事,故事从盘古开天讲到跑老东。最可怕的是跑老东的故事,听了晚上会做噩梦,梦里总有日本鬼子追着跑。做梦归做梦,第二天还是会缠着她讲故事。婆婆累了,会随手扯下一片竹叶,叠成各种图案给我玩。那些图案,是我最早的美学启蒙。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家就成了婆婆最大的牵挂。从姨家到我家大约四里地,婆婆每隔几天都会来看看,有时真就是匆匆一瞥——她太挂念她生病的小女儿。有次放假,我在家,婆婆匆匆忙忙的赶来,进门来不及坐下,拉着我到屋后的竹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等不同的票面。婆婆递给我。英儿啊,这是二百元。婆婆攒了好久,才攒到这么多,你上学,拿着吧!我的泪就不争气的来了。婆婆抬手替我擦泪说:“英儿啊,你妈身体不好,干不了活,你爸累死累活,田里也刨不出好多钱。我倒怕他累坏了身体啊。你喜欢读书,就好好读吧,婆婆有了钱就给你送来啊。”我知道,年老的婆婆哪里有什么钱的来路,莫不是亲朋好友来看她,礼尚往来一点,攒几个鸡蛋卖点钱。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她又不好直接给爸妈,知道他们自尊心强,是万不会要她的钱的。又怕其他女儿有想法,婆婆对自己命运不济的小女儿一家的疼爱在生活中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八里地的来回,婆婆满头白发,步履匆匆,一天天,一年年这样走过来。
身体一向硬朗的婆婆,在家里总是闲不住。一家大小的吃穿都是她在料理。每次到婆婆家,地总是扫得干干净净,二姨有时还会说她,地下根本不脏啊,一天到晚扫,累不累啊?婆婆善于把简陋的房子打理得爽心悦目。洗衣,做饭,喂猪……家里的事婆婆都帮二姨打理的很好。读大二的那年,我放假回去看婆婆。却发现婆婆卧在床上。原来婆婆收衣服时不小心摔折了腿。过了几月,婆婆只能拄着双拐活动。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发现婆婆一天天老迈下去。再过个半年回去,发现她又摔折了腿,旧疾加新伤,越来越难得活动活动了。我去看她,帮她剪脚指甲。她会流泪,她说,指甲太长了,早就该剪了……指甲层层堆积,根本剪不动。我每剪一下,都会问她疼不疼,她说,你剪吧,她们都忙……。等我上了班,发第一个月工资,我买了她喜欢抽的旱烟给她。她高兴地卷起烟卷来抽。等到过年,给她买的棉袄,却不见她穿,问她为什么不穿。她说,我孙女买的这件棉袄最好,要留着装老(死后穿的)。我听后笑嘻嘻的跟她说,你穿吧,那时自然有更好的给你,她只是笑,却不肯穿。
这期间,她失了自己最疼的小女儿,我的母亲。在后来,她又失了自己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到了二姨夫走时,她早已活进了自己的世界。那天,二姨夫的棺木停在屋里,她起来,好奇的问,谁过世啦?旁边的人大声告诉她:你女婿!她还是那样的笑笑。她已彻底想不起她是谁,姨父又是谁。我们是谁。表哥下班回家,她笑着问:“大哥,你找谁?他们都不在呢。”到了年三十,她早晨见人就问:过年了,英儿怎么还没回?我蹲在她面前,大声的告诉她:婆婆,我就是英儿啊!婆婆却只是低声嘀咕:英儿怎么没回来过年?英儿怎么没回来过年……她只记得英儿该回来过年了,却不知道蹲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小孙女。
后来的岁月,她连自己喜欢的烟卷也抽不了了,酒也是一样。每次回去看她,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她瘦得像一根枯柴,每天躺在床上度日。爱干净的她,却不得不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二姨再怎么精心服侍她,也免不了她自身的痛苦---她只是活着而已。
婆婆去世后,每当我走过卖卷烟的地方,都会想起我的婆婆。抽卷烟的老人在世的已不多。再过一些年,估计就看不到卖卷烟的了。时光飞逝,婆婆过世已六年有余,写下这些碎语,算个寄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