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感情,也曾日夜兼程

    八月未央。

    徐东贤双手抱着脑袋,懒洋洋的坐在医院天台的秋千椅上,眼睛微微眯起,感受着贴身而过的曼妙晨风,熏熏欲醉。

    他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唯一的男护士。

    两年前,从理工大毕业之后,徐东贤就一直处于无业游民的状态,因为贪玩的个性,没少给家里惹麻烦,父母对他失望透顶。最后,还是在哥哥徐东明的安排下,才让他进了市里这所数一数二的医院工作。

    说起徐东明,不止人长得帅,而且特别能干。今年才三十一岁的他,已经是外科室主任,手术水平自不必多说,还曾在国内权威杂志发表过数篇学术论文,颇具业界名望。

    徐东贤当然拍马也赶不上这位亲哥哥,而他也从未想过要赶。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上午在这天台上陪孩子们一起玩耍,下午到病房去和老人们聊聊天——虽然一个男的干这些事,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没出息。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开心就好!

    “东贤哥,陈阿姨说,该帮小朋友打扫卫生咯……”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鬼头鬼脑的从拐角的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的说道。

    徐东贤立刻睁开眼睛,冲着男孩挥手笑了笑:“知道了,马上就来。”

    男孩名叫李响宇,前两天刚过完八岁的生日,本该上学读书的年纪,却因为患了变异型免疫缺陷病,不得不接受长期的入院治疗。

    “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病,以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无法治愈,而且……孩子需要终身注射丙球蛋白维持生命……”这是李响宇的主治医生谢冰的原话。

    一年多时间以来,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得一次病,恢复期更是一次比一次漫长。

    尽管如此,这孩子却表现得尤为坚强,他甚至劝服父母代自己签下了器官捐赠书。

    悲恸的年纪。难能可贵的年纪。

   

    徐东贤掀起盖子,正要将手里的一袋垃圾扔入环保箱中,耳后忽然刮来一阵冷风。

    “哐”,随着一记干脆的声音响起,徐东贤忍不住“哎哟”叫出声来。

    一个钢制的易拉罐在脚边滚动开来。

    “哪个混……”徐东贤摸着凸起一块的后脑勺,怒容满面的回过身来,正准备好好的痛骂对方一番。

    靓丽的人影出现在不远的对面,她穿着一件浅绿的碎花裙,粉黛微施,容颜清丽而不失端庄,如朝霞映雪,如芙蕖照水。

    徐东贤的怒气一下子消了大半。

    “咩咩,你是咩咩吧?”对方突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咩咩,是徐东贤少年时代的外号,他已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不禁一愣,立刻仔细打量起对方来。不一会儿,记忆中那熟悉的面孔便与眼前的人影重叠了起来。

    “猪猪?”徐东贤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猪猪本名朱瑾恩,是徐东贤的初恋。

    小时候,两家人住的很近,双方父母的关系也极为要好,说是青梅竹马一点也不为过。

    徐东贤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总喜欢欺负这个长得有点胖嘟嘟的女孩子,而每一次,徐东明都会义正言辞的跑出来教训自己。

    不过后来,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关系,朱瑾恩跟着他们一起搬离了原来的住所,两人从此也就断了联系。

    但徐东贤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

    女大十八变。

    她变了,甩掉了肉嘟嘟的婴儿肥,出落得明艳动人,仿佛一个呼吸就能令人陶醉。

    徐东贤就这样呆呆的望着她,有些恍惚。

   

    “咩咩,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这都过去多久了啊?”朱瑾恩拍了拍徐东贤的肩膀,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两人坐在走廊中间的长凳上,边上人来人往,却毫不影响这微妙的气氛。

    “嗯,是啊,得有十多年了吧”,徐东贤双手夹在腿中,慢慢的揉搓着,神情显得有些拘束,“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啦,只是来看望一个朋友”,朱瑾恩表情自若,仿佛没有注意到徐东贤的小动作,“对了,听说东明哥哥是这里的医生啊?”

    “啊?嗯……”徐东贤连忙点头。

    “他从小就很了不起呢,果然现在还是这样……”朱瑾恩轻声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的道,“那他现在结婚了吗?”

    “没有,还没有。”徐东贤木讷的回答。

    突然,后脑勺就被赏了个爆栗,疼得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你这臭小子,上班时间不干活,到处瞎转悠做什么,护士长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就见徐东明黑着张脸,大声吼道。

    一见到是他,徐东贤也就彻底蔫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嘴一撇,低下头去。

    “东明哥哥,还记得我吗?我是你们以前的邻居,朱瑾恩啊!”朱瑾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喜的和徐东明打招呼道。

    “哦?猪猪!”徐东明这才看到边上的女孩子,一脸的诧异,随后笑了起来,“比以前漂亮了不少嘛……”

    朱瑾恩俏脸一红,羞涩道:“东明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帅。”

    被晒在一边的徐东贤显得有些尴尬:“猪猪啊,我要去忙工作了,咱们回头再聊……”

    朱瑾恩低低的“嗯”了一句,美眸眨也不眨的盯着徐东明:“东明哥这些年怎么样啊?”

    “嗯,我过得还好了”,徐东明微微一笑,“这儿有点热了,走,上我办公室聊去。”

    边说着,边拉起朱瑾恩就往走廊一头走去,朱瑾恩也不拒绝,边走边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冲着徐东贤挥挥手,算是告别。

    徐东贤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徐东明从小就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因为学习拔尖。因为长得好。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长得好。至少,徐东贤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得好就能当饭吃吗?”那时候的徐东贤对此很是不屑。

    “要是跟你比的话,要强一千倍,不,一万倍……”朱瑾恩嘟着嘴替徐东明打抱不平。

    正是因为这样,那段时间,徐东贤特别的讨厌徐东明。直到长大以后,还是偶尔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谁叫这家伙,总是拽着一张臭脸,拽得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

    “东贤哥,到你了,你在发什么呆呀!”

    李响宇的一声大喊,打断了徐东贤的思绪。

    徐东贤这才回过神来,哈哈一笑,车二进三:“将军!死棋!”

    “不玩了,不玩了,东贤哥你也不让着我一点!”李响宇气鼓鼓的说道。

    “是谁这么没品,连生病的小孩子都欺负啊!”朱瑾恩穿着宽松的大号病服,站在门口,满脸戏谑似的笑容。

    “猪猪?你怎么……”徐东贤被朱瑾恩这身打扮吓了一跳。

    “嘘”,朱瑾恩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徐东贤拉到一边:“咩咩,偷偷告诉你啊,我是装病进来的,你得替我保守秘密!”

    “啊?”徐东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人好好的要装病?

    “是为了东明哥吗?”

    “你懂的”,朱瑾恩露出一个会心的眼神,“我不管,你可得帮我……”

    “可是……医生他们看不出来吗?”

    “放心好了,平常我咳个嗽什么的他们都会让我住院一个星期,绝对OK的啦!”朱瑾恩笑得没心没肺的。

    徐东贤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想到办法溜了出来,东明哥怎么能这样啊……”朱瑾恩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耷拉着脑袋,表情有些沮丧。

    今天是周末,她拜托徐东贤约了徐东明到游乐场来,为此还特地精心打扮一番。

    “嗯,他临时有个大手术,走不开”,徐东贤尴尬的笑笑:“那……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朱瑾恩说,“既然都来了,怎么也要好好玩一玩啊!”

    “就我们两个?”

    “嗯,就我们两个!”朱瑾恩拉起徐东贤的手,巧笑嫣然,“走啦,快去买票啦!”

    徐东贤呆了一下,在这瞬间,他仿佛看到多年以前,她离开时的模样,再次恍惚。

    单车骑行、摩天轮,旋转木马,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徐东贤原本一点也不感冒,但因为朱瑾恩,他每一项都尝试了一遍。

    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似乎很有味道。尤其当看到那无时无刻洋溢着的欢颜时,徐东贤每每都如梦似幻。

    只是这梦幻最终还是被现实打破。

    临出游乐场之前,朱瑾恩在沿街的小摊上买了一件十字吊坠,让徐东贤务必转交给徐东明。

    徐东贤满口答应,内心无限失落。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朱瑾恩搬走的前一天的情形。

    那个午后,天很蓝,微风像是要把人吹醉一样。她独自来到他们家,将一个装满了千纸鹤的瓶子放在了徐东明的房间门口,然后,默默的走开。

    那个时候,她那肉嘟嘟的脸上挂满了难过与失落。他躲在一边,看得清楚,于是悄悄的把瓶子拿走,十几年来,从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这已成为历史的秘密。

    曾经萌生在心底的那缕情愫,那份私心,随着时光的沉淀,似乎从未消退,反而更加的浓郁,更加的刻骨铭心。

    徐东贤终于决定向朱瑾恩表白。

    这一次,他要将埋在心中多年的感情倾诉出来,这一次,他不会辜负重逢。

    李响宇推门进来的时候,朱瑾恩正坐在病床上,看着一本名为《得未曾有》的书,作者是刚改了笔名的安妮宝贝。

    她在书里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朱瑾恩深有感触,可是,当李响宇一脸慌张闯进来,含糊不清的说着“姐姐,东贤哥出事了”的时候,她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这个可爱的大眼睛男孩向手术室跑去。

    门突然被推上,灯光一暗,徐东贤穿着一身护士服,戴着防尘口罩,站在手术台前,面色严肃。

    “小刀!”

    “钳子!”

    “剪刀!”

    他每说一句,站在边上的孩子都会咧嘴递上一件道具。

    朱瑾恩眼中充满疑惑。

    手术台被一块绿色帘布遮住,除了徐东贤不停起落的双手,什么也看不到。

    徐东贤忽然停手。

    绿色的帘布落了下来,摇曳的烛光、醉人的花香,还有心形的黑森林蛋糕,顿时出现在手术台上。

    “咩咩你……”朱瑾恩愣了一下,满脸的惊讶。

    “虽然晚了一天,还是想亲口和你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猪猪……”徐东贤远远的看着朱瑾恩,目光真挚。

    朱瑾恩的眼泪已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谢谢……”

    温情的音乐声也在这时响起,放的是You Are My Angle。

    徐东贤背过半边身子:“猪猪,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从小时候起,就真的很喜欢你……你可不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瑾恩已经“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朱瑾恩原来是真的病了。白血病。

    查出来的时候就到了三期,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

    徐东贤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哥?”徐东贤不肯相信。

    徐东明叹了口气,拍拍徐东贤的肩膀:“是真的,东贤。”

    徐东贤一把把他推开:“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瞪着徐东明,像是一头失去理性的野兽。

    “是瑾恩她特地拜托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徐东明脸上现出深深的哀色,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跑进了手术室。

    朱瑾恩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徐东贤一直陪在床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那苍白的脸庞,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瑾恩幽幽的醒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咩咩,给我唱首歌吧,小时候的那首《虫儿飞》,好吗?”猪猪忽然说道。

    “嗯”,徐东贤低低应了一句,埋头哼起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唱着唱着,泪水已漫过眼眶,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傻瓜咩咩,不用担心啦,我不会那么早死的,东明哥说了,如果这次的手术成功,我还是可以活很长时间的。”她反而劝慰徐东贤道。

    徐东贤一把紧紧抱住她:“你一定不准死,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和你说。”

    “嗯,等手术结束以后,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呢,你一定要等我出来……”朱瑾恩乖巧的靠在徐东贤的肩头,低声喃喃,像是梦中重复了多少次的呓语。

   

    朱瑾恩最后还是没能醒来。

    主刀的徐东明像是吃了败仗的将军一样,木然的走出手术室。

    徐东贤揪住他的衣领,发了疯一样的叫喊道:“你不是很了不起的吗?你连病人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医生啊!哥……我求求你,你救救她好不好……”

    徐东明两眼空洞洞的,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了很久,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从这一天起,徐东贤就失踪了。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徐东明才在朱瑾恩的葬礼上再次见到徐东贤。

    见到徐东明,徐东贤又要走。

    “还在怪我吗?”两人背对着背,徐东明问道。

    “哥你知不知道,我特别讨厌你总是摆出这样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徐东贤讥讽般的说道,“这些年来,你知道瑾恩有多么喜欢你吗?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你难道从来都不懂得心疼的吗?”

    “在明知道什么办法都没有的情况下,她还坚持转来我们医院,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我吗?”

    徐东明惨淡一笑:“如果她选择的是我,这最后的一个星期,又怎么会把时间全都给了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徐东贤愕然。

    “十五年前,她不是给了你一瓶纸鹤吗?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徐东明刚把话说完,徐东贤就已撒开腿往家里跑去。

    回到家,一阵翻箱倒柜,他终于在阁楼的储物间里找到了那个精巧的粉色小瓶。

    瓶上已盖了厚厚的一层灰,上百只纸鹤正收拢了羽翼,静静的伏在里面。

    徐东贤顾不得满头的大汗,一屁股坐下,打开瓶盖,将纸鹤全部倒了出来。

    颤抖着将纸鹤拆开,四个清瘦的字体映入眼帘“咩咩猪猪”,中间是一个心形的图案。

    “怎么会这样!”徐东贤不肯相信,又拆开一个纸鹤,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徐东贤突然想起,自己拿走瓶子的前后脚,徐东明高举着手里的书本,赏了他一个爆栗,那时候,他是背着双手,把瓶子藏在身后的,那么大个的瓶子,怎么可能逃得过徐东明的眼睛!

    徐东贤一下子明白!

    手中的纸片一下子孤零零的飘落,泪水,如炽热的岩浆一下爆发。

    徐东贤把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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