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枫晚
在这三月又过十天的时候,上海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这久违的阳光像是一份藏在时间深处的礼物,只有苦挨着等外面那一天天令人讨厌的下雨、雾霾、阴沉的日子慢慢掀去、褪尽了,方才显露出来。
春日既出,光耀大地。世界仿若一个虚弱无力、形容枯槁的老妇突然还老返童,不仅立时红润活泛过来,还回溯成了一个欲说还休的娇俏少女。柳条儿悄悄探出一抹嫩黄,仿佛在撩拨春的心思;微风下荡漾的水面像她急促不安的呼吸,无处不在各种日渐鼓胀的花骨朵是正在酝酿的勇气,只待捕捉时机好开口诉说那满怀的秘密……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连空气里都氤氲着一种“从头开始”的冲动。我把在阴冷潮湿里浸润了一冬的棉被晾在阳台上饱吸阳光,并开始翻箱倒柜,分类整理,开始了新一轮的“断舍离”……
收拾到卫生间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多雨的冬天,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买回了十几把伞了。当然,这主要是因为自己一向随心所欲,连关注天气都嫌麻烦,出门到半路遇到下雨了,就便利店随手买一把回来。记得有一次接儿子放学,还一次买了两把。
我看着这些整齐挂在挂杆上的十几把伞,突然有种深深辜负了它们的感觉。好歹它们也都是替我挡过风遮过雨的,可惜在我的印象中它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它们多像古代皇帝的那些后宫佳丽啊,偶尔的一次“宠幸”,就再也无缘面圣,从此只能寂寞深宫,白首话“玄宗”了!
可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分明是永远深藏着一把伞的,因为它,我曾经渴望每天都下雨。
我印象中,最初用来挡雨的,并不是伞,而是尼龙袋或者塑料片。那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初,日子虽穷,但乡下人总有特别的智慧来应付。尼龙的化肥袋洗干净了,两个角对着一扣,就成了一个简易的雨衣。要么就是一个塑料片裹在身上打个结,再配上一个草帽--活脱脱一个“蓑笠翁”形象了。当然,这些自制的雨具只是避免我们淋成“落汤鸡”,美感,当然是没有的。
家里其实还是有一把伞的,粗重的直把木杆,厚厚的黄油布伞面,撑开后面积很大,雨点打在上面,叮咚叮咚像在敲一面鼓。虽然我很渴望有一把伞,但对这把伞却是没有兴趣的,暂不说那是父亲的专权,就算让我用我也不会用的,那简直太笨重了,又一点也不好看,打在头上像是穿着一件老头专属的大衣,我宁愿选择一个干净平展的化肥袋。
我渴望的是一把又细又轻的“洋伞”,像我们班里小娟打的那把一样,虽然还只是一把黑色的。父母去街上赶集的时候小心翼翼提起过,但父亲总是说:“好,以后给你买。” 但我也知道,父亲嘴里的“以后”其实就是遥遥无期的,但心里还是会因为父亲的承诺而坚信这一天会到来的,等待的日子是充满着憧憬和甜蜜的。
在我即将要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父亲赶集回来,突然给我带回来一把伞。后来我想父亲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买伞,大概是因为我要离开本村的小学,到三四里外的学校上学了。三四里的山路,化肥袋肯定是遮不住雨了,而且,以父亲的观念,到了一个相对“大”的学校,“体面”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只能说,我人生中专属的第一把伞,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细细的金属杆儿,深紫色的塑胶弯把手,伞面又软又滑,淡紫色的鱼鳞状花纹从浅到深依次排列,像极了孔雀的羽毛---单是花色就已经远胜了班级很多同学的黑布伞。但它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边缘不是齐齐的那种,而是多出来一层波浪边儿,伞撑开时,就自然垂在下面。其实这一点在下雨时是不方便的,附着的雨水会甩在身上,但就是好看呀,当撑着伞信步行走时,那感觉仿佛自己就是步辇下的公主,连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
因为这把伞,人生都仿佛有了企盼和动力。那段时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跑到院子里观察一下天气,如果是晴天, 就禁不住一阵懊恼,如果是非常大的雨,也会忍不住懊恼,担心会把伞弄脏损坏,如果是小雨或蒙蒙细雨,心里就会忍不住窃喜--啊,这真是太适合打伞的天气了!好希望能天天都这样下雨啊!当然,也有很多辨不清是否会下雨的阴天,那我就宁愿带着伞出门,总之,就是决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打伞的机会。
我毫不怀疑,我最初的审美都是这把伞给予我的。至今,淡紫色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也喜欢在微雨的天气到处行走,就像那时候撑着最喜欢的伞行走在学校与家之间那几里地的田野里。春天的时候,有桃花缤纷零落,漫野青草初萌;夏日的时候,草木在雨水中繁盛,庄稼葳蕤茁壮;秋天的时候,看着麦穗一天天金黄,也担心下雨坏了收成,再往后些,就有柿子红彤彤地挂在树上。冬天,一切都寂静了,白雪皑皑的天地,却因为一抹行走的紫色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而变得别有诗意。
是的,那时候的我们衣衫褴褛,但因为有这样一把美丽的伞,仿佛就给自己筑起了一座梦幻的城堡,暂时把贫穷、饥饿、卑微都隔在了外面,内心是充盈、满足、而浪漫的。
这把伞作为我当时的无价之宝,陪伴了我四年多,也被我小心翼翼呵护了四年多,每次用完就会用毛巾拭去残留的雨水,再撑开晾干后扣上扣子,装入伞袋。不过到了初二的时候,我又到乡镇上学,并且住校了,这把伞当时就留在了家里。初中毕业又到县城上高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把伞,最终还是在岁月的不断流转变迁中,不知所终了!
可是今天,我居然无意识中在一个偶然多雨的季节拥有了十几把伞,不,算上不再用那把伞的日子,这二三十年的光阴里大概有过几十把甚至上百把的伞吧,可惜我对它们全无印象,记忆里只有那把紫色的伞。瞧,这多像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啊:年少时曾深深爱过一个姑娘,长大的过程中不小心失去了她,后来的日子里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女朋友,可是却再也没有遇到过爱情!
其实,怀念的又何止是一把伞呢?那份天真、单纯、全身心渴望每天下雨的执着又是何时消散无踪的呢?……
老家的同学在微信群里说,他们前几天去了儿时的学校旧址,山路还是以前的山路,桃花已经开了。